《书屋2003-09》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书屋2003-09-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最应重视的是,在亲历了电视现场直播的批斗大会、干校惩罚性劳动、妻子萧珊因病去世等一系列痛苦之后,巴金重新开始回溯俄罗斯民粹派的历史,借此来慰藉伤痕累累的精神。
  1973年7月,巴金接到通知,对他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同时,在巴金的请求下,同意他做一些翻译工作。巴金首先选择改译屠格涅夫描写民粹派历史的长篇小说《处女地》。四十年代,他根据英译本翻译出版这部小说,现在,他根据俄文本重新校译。每天抄录,一页,一页,屠格涅夫笔下那些熟悉的人物和场景,让他重又想起自己曾经读过、译过、写过的民粹派英雄。
  在重新校译《处女地》的同时,巴金开始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两项工作同时进行,而在巴金这里,屠格涅夫与赫尔岑本身也是紧紧连为一体的。“这一切全是用血和泪写成的:它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也使别人燃烧……”屠格涅夫关于《往事与随想》的评说,引起巴金精神上的共鸣。
  巴金第一次读到《往事与随想》是在法国。让人吃惊的是,巴金居然能够清楚地记得是哪一天买到它,并且强调地写出来。
  明显地,当巴金决定校译《处女地》和翻译《往事与随想》时,他的心境和精神状态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往昔的回忆使我们激动
  我们重新踏上旧日的路,
  一切过去日子的感情
  又逐渐活在我们的心里;
  使我们再次心紧的是
  曾经熟习的震颤;
  为了回忆中的忧伤
  真想吐出一声长叹。
  这是《往事与随想》第一卷的卷首题词,赫尔岑引用的是尼·奥加略夫长诗《幽默》中的几句。译文多漂亮!它无疑是巴金此时心情的最好写照。他有踏上旧日之路的激动,同样,他也有回忆往昔时的忧伤。
  经过大变故,巴金的心境、思想与“文革”初起时的唯唯诺诺的状态相比,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他的反思从翻译开始。他在赫尔岑的回忆录中感受历史与现实。他也在仰天长叹。这就难怪“文革”结束后,1977年5月第一次发表文章与读者见面时,巴金在《一封信》里能够这样敞露翻译《往事与随想》时的心迹:
  我每天翻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
  法国生活的记忆,早期的精神体验,就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巴金的生命行程中延续着。
  凡宰特的两封信巴金也一直珍藏着。八十年代,经他提议和支持的现代文学资料馆在北京成立后,他将它们捐献给文学馆。它们与巴金捐献的其他文稿与著作相伴,用遥远的巴黎往事,向我们呈现巴金一生中极为重要的篇章。
  不知在由哈佛大学收藏的凡宰特的档案中,巴金当年寄去的照片尚在否?如果在,照片上是否有巴金题写的赠言?
  写到这里,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
  思想史是奔腾的江水
  巴金再次走进巴黎,是在1979年4月,距1928年年底离开巴黎刚刚五十年。与他同行的有孔罗荪、徐迟、女儿李小林。
  陪同巴金一行并担任翻译的是高行健——二十年后,他以法籍华人作家的身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巴金在巴黎》一文,生动记叙了巴金重返巴黎的行程。
  重回巴黎,巴金还是住在拉丁区。迎接他的是鲜花,是读者的簇拥,是演讲会上热烈的掌声,还有书店里醒目地摆放着的《家》的法译本。而在《家》之前,《寒夜》与《憩园》的法译本早已售罄。
  身份变了,但对法国的那份情感依旧。高行健这样写道:“巴金的话不多,却总是朴实诚挚而谦逊,他谈到他来到法国寻找他旧日的足迹,谈到他是在法国学会写小说的,谈到痛苦而悲哀的时候,法国作家卢梭、伏尔泰、雨果和左拉曾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他是来向法国老师们致谢来的。”
  人已衰老,不可能一一重返当年逗留过的地方,但巴金还是来到了先贤祠,来到了协和广场。当年凝望过的卢梭雕像被毁于希特勒法西斯占领期间,重修的雕像模样虽然已改,但仍让巴金注目良久。他又一次向他心目中伟大的“日内瓦公民”献上敬意。
  重返巴黎,这是晚年巴金与青年巴金之间精神行程的一次连接。刚刚经历过“文革”浩劫的巴金,思想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旧地重游带给他的不只是兴奋、亲切,更是对历史的反思。“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巴金谈到重返巴黎时说的这番话,绝非一般地泛泛而谈,而是有着非常具体的历史内容。因为,巴金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随想录》,正好在1978年12月开始动笔。
  我注意到,《随想录》刚开始写作时,巴金就在家里接待了几位法国汉学家,在1979年1月25日第八篇《“长官意志”》中提到了此事。第十篇就是《随想录》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把心交给读者》。
  1979年2月3日写作的这篇长文,带有“宣言”性质。文章开头记叙巴金和友人黄裳的对话,巴金告诉黄裳,他要把《随想录》当作遗嘱来写,他要把心交给读者。正是在这篇文章里,巴金深情地回忆到自己在1927年的巴黎生活,一个又一个地提到他所敬重的法国伟人: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而他特别强调伏尔泰、左拉为冤屈者发出抗议之声的举动。在这样的回顾中,巴金开始了自我解剖的工作。
  巴金只提到了以上几位法国作家,他本应还提到与卢梭他们一起影响过他的那些俄罗斯人,如克鲁泡特金、巴枯宁、妃格念尔,更应提到他的“精神上的母亲”高德曼。他没有提到,但并不意味着他忘记了他们。当年他赞美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和牺牲精神,认同他们关于奉献生命的道德主张,现在仍内在地促使他对自己的无情反思。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种历史关联,巴金是不可能对自己身上曾经有过的软弱、人云亦云、违心地批判自我和批判友人等,有那么深深的内疚和痛苦。时光流逝,尘埃落定,他仿佛忽然间发现自己竟走了一条如此漫长的曲折道路。
  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自责,在开始写作《随想录》时不住地折磨着巴金。但正是这种精神的痛苦,成了他晚年写作的动力,这与当年在巴黎写下《灭亡》中的片段时的精神状态颇为相似。用他自己的话说,“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
  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理解。我自己仿佛受了催眠一样变得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做严肃、正确。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
  于是,历史的风风雨雨,一个个朋友的坎坷命运,自己人生的复杂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给民族带来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终于写出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一步步逐渐深入的独立思考,首先从主张“干预生活”开始。独立思考——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它们成了《随想录》不断出现的自白。清醒的自我忏悔意识,使巴金率先提出了诸多至今看来仍不乏生命力的思想命题。
  率先倡导自我忏悔和反思。1978年,中国社会尚处在拨乱反正阶段,以控诉为基调的“伤痕文学”以及“暴露文学”在文坛盛行,但巴金超越个人苦难的诉说,率先提出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责任。他更多地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自我解剖。进而,他又把反思的范围从“文革”十年延伸到“文革”前十七年。他的这一观点,他表现出来的忏悔意识,立即在思想界、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
  率先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看待中国的”文革”。1980年4月,在重返法国一年之后,巴金又到日本访问,出席世界笔会。在大会所做的演讲《文学生活五十年》里,他这样明确地指出:“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不仅和我们有关,我看和全体人类都有关。要是它当时不在中国发生,它以后也会在别处发生。”在这里,巴金又一次表现出强烈的世界意识。
  巴金第一个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他说: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在我看来,道德忏悔、从全人类角度看待”文革”、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这是《随想录》在当代思想史上最为重要的三点贡献。
  决定写《随想录》,是巴金道德人格的复苏。他对“文革”、反右运动的反思,他对现实的思考,他对自己的解剖,确切地说,更多的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飞跃。《随想录》中,那个痛苦的巴金,主要是在做自己灵魂的剖析,而这把手术刀,便是道德。他所做的忏悔,他所发出的呼吁,大多数与他所感到的良心自责有关。他之所以反复鞭挞自己的灵魂,我想就是因为当他重新审视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时,看到那些举动,同他当年为自己确立的道德人格的标准,有着明显的差距。正义、互助、自我牺牲,他在二十年代翻译克鲁泡特金《伦理学》时所信奉的做人的原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些政治运动中,他并没有做到用它们来约束他如何去生活,去做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而被动去写检讨,去讲假话,去批判人,包括他所熟悉的友人。这便是《随想录》中巴金的痛苦。这便是为什么他如此严厉地甚至有些苛刻地解剖自己,那样反复地强调讲真话的原因。没有这种思想历程的人,对道德人格没有如此强调的人,纵然有过他同样的经历,或者比他更应忏悔,也不会写出他这样的作品来。正是在这些反思中,在这些真诚的文字中,他的人格,才得以形成一个整体。
  尽管巴金在《随想录》中的表述比较直白,缺乏理论色彩,但所提出来的命题分明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和历史分量。我们必须看到《随想录》发表的具体历史环境,在乍暖还寒时节,中国思想界仍处在徘徊、迟疑的阶段,起伏不定、忽紧忽松的局势,使许多人无所适从,往往以缄口不语为上策。但巴金没有沉默。他坚持发出自己的声音。有一点也必须强调指出,《随想录》是在香港《大公报》的“大公园”副刊上发表,与内地相比,那里少了许多禁忌。但即便如此,巴金也不断遇到批评,文章甚至遇到开天窗的厄运。
  为什么内地版的《真话集》中多一篇《鹰的歌》?我写它只是要自己记住、要别人知道“大公园”上发表的《随想录七十二》并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征求我同意就改动它,涂掉一切和“文革”有关的句子。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四十五周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条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难道是影射什么?!或者在替谁翻案?!为什么也犯了禁忌?!
  太可怕了!十年折磨和屈辱之后,我还不能保卫自己叙说惨痛经历的权利。十年中间为了宣传骗局、推广谎言,动员了那么多的人,使用了那么大的力量,难道今天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就可以将十年浩劫一笔勾销?!“浩劫”绝不是文字游戏!将近八十年前,在四川广元县衙门二堂“大老爷”审案的景象还不曾在我眼前消失,耳边仿佛还有人高呼:“小民罪该万死,大王万世圣明!”(《“思想复杂”及其他》)
  今天再读这些文字,老人的愤慨与勇气难道不应该钦佩吗?
  假如忘记《随想录》发表的具体历史环境,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简单地贬斥巴金的努力与贡献,把他所提倡的“说真话”讥讽为“小学二三年级水平”,显然是非常不公平的,是对一位老人的苛刻。至于把巴金写于《随想录》之前的作品,如悼念郭沫若的文章,重又孤立地拿出来按照现在的一些观点来予以“讨伐”,更是不可取的粗暴与简单化。
  巴金不是完人,也不是英雄,但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他的伟大就在于真诚。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对在历史转折时期曾经为中国思想界、文学界做出巨大贡献的巴金,我们需要更多的理解,需要更多地从历史实际出发,来总结其思想的价值。按照现在的思想水准片面地、脱离具体环境看待二十年前的巴金,进而予以讥讽和挖苦,并不是真正的思想者应该采取的态度。一个人的思想,很难不受到历史环境的局限。特别是思想的表述,常常会受到诸多原因的影响,很难做到无所顾忌和随心所欲。批评巴金,贬斥巴金,这当然不难,但我们每个人要真正摆脱自身环境的制约却很困难。批评者也只是在可能的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