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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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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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天国」是宗教名词
  所以笔者不揣浅薄,认为太平诸领导,尤其是洪秀全,基本上是个发宗教狂的狂热教主,和「吉姆。琼斯」是同一类的人物。琼斯所追求的也是一个「天国」。——一个不受世俗权威干扰的,任由他和信徒们去过那自由自在的共产主义的宗教生活——「琼斯堂」的生活。
  洪秀全、冯云山早期所追求的显然也只是个「琼斯堂」或「秀全堂」。所以他二人一到紫荆山便写了「奏章」,祈求「天父上主皇上帝,选择险固所在栖身焉」(见《太平天日》)。他们并没有与满洲皇帝争天下的大志。
  后来杨秀清等一伙加入拜上帝会,想建立一个「小天堂」,可能还是这个意思。不过古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提到在人间建一个「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的小天堂,他们可能就开始羡慕「苏杭宁」这个金三角了。——「小天堂」究非「大帝国」。他们所想象的只是一个「琼斯堂」式的,太平的「天国」罢了。
  所以「太平天国」这国号,原来实在只是梦想中的小天堂,一个宗教名词而已。这一名词可能在天王登极之前早就出现了。
  金田「团营」是什么回事?
  且看我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金田起义」。据忠王李秀成就义前的亲笔「供状」:太平军举事之初,洪秀全之外,只有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秦日昌等六人深知「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它干部与一般会众均丝毫不知也。
  既然数千会众奉教主之命齐集金田来「团营」,而又不知「团营」的目的何在,则团营在会众心目中,实在只是一种宗教活动罢了。其实李秀成的话是后来说的。在金田团营的当时,纵使他们七位开国元勋,也未必就有此乘势造反打天下的大志。团营原是一种宗教活动,团营以后的发展是顺水推舟一步步逼上梁山的。
  但是团营以后,又怎样的一步步造起反来呢?
  原来广西省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末季,贫农、教门(如天地会,三合会)械斗成习,聚众滋事,早已弄得全省骚然。清代广西省的政治区划原分十一府,及若干州、厅。在洪杨金田起义之前,据清方官书报导这种打家劫舍、杀官绅、占城池的暴乱已遍及五府一州甚或七府一州(见《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地方官吏如巡抚郑祖琛等无力应付,只得隐瞒贼情,设法招抚。孰知愈招愈炽——这时武装暴动的群众,也早已目无官府。
  清廷得报,不得已乃起用干吏林则徐,并自各省调兵。笔者的母省安徽也被调去了一千名。精兵四集,官方乃决心用武力镇压。林则徐不幸道死之后,清廷乃另检大员接替,始有李星沅,继有赛尚阿,以钦差大臣头衔赴桂。其后并提升布政使劳崇光,以替郑祖琛为广西巡抚,协同提督向荣,认真督剿。他们最初的目标原是「三合会、天地会」一类更严重的教匪,尤其是已经占领县城的天地会首领陈亚溃(贵)、杨捞家、徐亚明诸大股。据王安定著《湘军记》所载:「时粤匪二十余股,多为劳崇光所殄,惟洪秀全等独存」云云,也确实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当时的官方,原没有把洪秀全这位落第秀才的聚众滋事,看得太严重。可是等到其他各股一一散灭,四方零星散匪无枝可栖,乃纷纷投向洪氏。其著者如平南一带的天地会领袖罗大纲之投洪,即其一例。各方豪杰来归,秀全坐大,官军对洪乃开始弹压,孰知在金田、江口一带数度接战,官军一再挫败之后,才知道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秀全这一股之凶狠,实远非陈亚贵等所能望其项背。官军之萎葸无用,和会党临阵之英勇,也大大地鼓励了秀全的党羽,他们益发不把官军看在眼内,而企图大举了。
  【附注】陈亚溃的原名是亚贵,官书故意写成亚溃。正如孙中山原名孙文,清廷官书多写成孙汶,以示贬斥。
  因此所谓「金田起义」者,事实上只是客观形势,积渐而成。一方面是大群贫苦人民在搞一种狂热的宗教活动,人多势大了,难免就有些铲富济贫、吃大户、抗官军的激烈行为。另一面则是一个腐化专制的政府。它认为这群人民,误信邪教,聚众滋事,目无官府,需调军警弹压。双方冲突已久。只是在一八五○年(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在一次重大的反弹压行动中打死了清军副将伊克坦布,并伤毙官军三百人。这一下革命群众信心大增,乃籍教主三十八岁生辰(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西元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来个「恭祝万寿起义」(洪仁铮熳R环!健竿蚴倨鹨濉梗率瞪弦彩鞘潞笞贩獾摹
  作为教主的洪秀全也就乘兴写了「五条纪律」,什么遵条令、别男女、秋毫莫犯、公心和傩(粤语和睦)、同心合力,作为对官军再度接战的准备,如此而已。
  洪秀全是位多产作家,也是位喜欢写「诏谕」的教主。他在这段所谓金田起义时期,却没有留下任何像《北伐誓师辞》或《讨武曌檄》、《讨粤匪檄》一类的文字。所以所谓金田起义这个荣衔实在是洪杨诸人在打下半壁江山之后才回头追封的。其情况盖如今日中共之「八一建军节」。——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贺龙叶挺在南昌「暴动」,叛离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军。谁又想到二十余年之后,竟被封为人民解放军的建军节呢?
  金田起义既没有个确切地点,而且没个确切日期,也没一张正式文告。因此他不像是个有计划的革命发难的行动。洪仁潞笞肥鏊担骸副静挥矗弈喂俦趾Γ坏靡讯嗫挂病!刮蚁胝饩浠埃笾率强尚诺摹
  总之,金田团营,乃至后来的男女分行,财产归公的「圣库」制,都与在近年美洲发生「吉姆?琼斯」型的宗教狂,有其极其类似之处。只是客观环境不同,使他们各走各路罢了。
  永安封王也是宗教性的
  一八五一年春,洪杨在金田起义之后,和清室官军在桂平 、武宣、象县一带,纠缠了几个月。这一时期官军的表现太窝囊,而此时又民心思乱,太平军的裹胁则愈来愈大,越战越勇。宗教热愈沸腾,「越寒天,越退衣」,简直到了疯狂境界。三月二十三日(阴历二月二十一日);洪秀全竟在武宣县东乡镇,与天兄耶稣同时登极,自封为「天王」,自称为「朕」,群下对天王则称「主」。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天王乃率众窜占永安州城(蒙山县治),一占数月。永安之失,足使北京朝廷震动。朝廷在痛惩疆吏失职之余,更增调大军围剿。
  洪杨既占永安,也自知「骑虎难下」(杨秀清语)。一不做二不休,乃逐渐化宗教为政治,改组军队,重编会众,以应付此一不能自了之局,遂有永安封王之举。
  太平军于一八五一年九月窜入永安至羿年四月突围,在永安共驻了八个月。这八个月中最大举动便是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分封诸王了。史学界朋友们总把这永安封王视为洪杨军政组织的起步,笔者却不以为然。永安封王还是一群狂热教门的宗教行为。且看洪秀全的《封五王诏》。他说「天父上主皇上帝」权威大于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一切但听命上帝可也(这是洪氏自称)。分封五王者实只是「姑从凡间歪例」才勉行之也。原文是:
  今特褒封左辅正军师(杨秀清)为东王,管治东方各国;褒封右弼又正军师(萧朝贵)为西王,管治西方各国;褒封前导副军师(冯云山)为南王,管治南方各国;褒封后护又副军师(韦昌辉)为北王,管治北方各国;又褒封达胞(石达开)为翼王,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另诏(天王)后宫为娘娘;(诸王)贵妃称王娘。
  其实太平军窜入永安州时,男女老幼不过两三千人(笔者另有考据),史传三四万人皆非也。在两三千的乌合之众中,封出五位二十来岁的王爷(达胞那时可能还不足二十),来管治四方各国,岂非形同儿戏!但是我辈生长于传统中国农村之中,看惯佛道二教的什么设坛,什么打醮等等,就知道没啥奇怪之可言。且看那些奇装异服的道士和和尚,扛着招展的旌旗,什么「十方大菩萨」、「十殿阎罗」等等,就知道这些狂热的拜上帝教徒,所搞的也正是这一套。
  不幸的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满清的气数将尽,全国,尤其是广西;在广西,尤其是久经「土」、「客」械斗磨练的「客家」农民,正蠢蠢欲动。经过洪杨这一有组织的狂热的宗教活动,聚众滋事,弄假成真,就造起反来了。
  只追不堵和拖死官军
  太平军盘踞永安八个月之后,广西官军约一万四千人在北京三令五申之下,乃把叛军团团围住。面对数倍之敌,洪杨之众便不得不突围以自保了。据参加此次突围的老长毛事后回忆,他们二三千人,置妇孺于全军中段(客家妇女皆天足),青壮前后簇拥,一举冲出重围。既出重围,他们前逃,清军尾追,其情势就变成我国历史上所屡见不鲜的「流寇」了。
  传统流寇的作战方式,多为裹胁农民,钻隙流窜,飘忽如疾风暴雨;其锋不可挡。攖其锋者,无不粉身碎骨。因此官军追剿亦有一套不成文法。他们照例是以邻为壑,只追不堵。堵则自取灭亡,有百害无一利;追则可以趁火打劫,随地报功请赏,有百利无一弊。正面官军如躲避不了,也只死守城池和险要,或旁敲侧击,绝不正面堵截。在这一公式之下,则流寇一起,便滚起雪球,如入无人之境。尾追官军也就养寇自重,呼啸相从,绝不放松。好在中国太大,大家都可无限制的玩其走马灯。所以黄巢、张献忠等起义时,都有「拖死官军」之名言;官军亦乐得被拖死而不疲也。提督向荣的不断升迁就是个好例子。
  三十年代中期「朱毛赤匪」自江西瑞金突围长征时,追逃双方所运用的,还是这一传统公式。追的中央军和逃的红军,相距往往只是一日之程。在红军过境之处,指挥官军堵剿的地方将领如湖南何键、广东陈济棠、广西李白、云南龙云、四川刘湘、西北诸马……都只守不堵,赤匪过境而去,便皆大欢喜。
  倒霉的是我们那位不失赤子之心的少帅张学良。他少不更事,奉命堵剿,便真的去直攖其锋,既堵且剿。因而犯了兵家大忌,弄得丢盔卸甲,「得不到补充」而牢骚满腹。少帅那时如已开始研究《明史》,读一篇《张献忠传》,就不会吃那个大亏了。
  我们历史公式里的「洪杨发贼」,永安突围之后,无人敢堵。他们乃沿途裹胁(李秀成便是被裹胁者之一),直迫省会桂林。围城一月不克,乃窜入全州,长驱入湘。湘人本好武,见新朝崛起,贫农矿工船夫会党赴义如云,一时声威大振。
  太平军八月克郴州,九月迫长沙。围城八十余日不克,乃舍长沙,渡洞庭北上。十二月克汉阳;翌年(一八五三)一月乃攻克武昌。二月舍武昌、掳民船、挟众七万五千人(号称五十万),顺流而下,克九江、安庆、芜湖,然均不守;三月十九日乃破城攻入南京。自此太平军占领南京,改名天京凡十一年零三个月,乃形成太平天国在长江下游的割据之局。更在下游的镇江、扬州则变成时得时失的外围据点。
  「小天堂」中不能自拔
  洪杨自永安突围至奠都天京为时尚不足一年;其行动之快、发展之速,不在七十年后国民党北伐之下。然国民党之北伐是先有「革命根据地」的两广,然后才誓师北伐的有计划的政治扩张。洪杨北窜则是占一城丢一城的流寇行为。所以国民党于一九二七年奠都南京时已占有半壁河山;而洪杨奠都南京时,只有南京、镇江、扬州孤城三座而已。
  洪杨如真是英雄人物,则应并此三城而舍之,倾巢北上。以他们那时的气势,要一鼓作气打下北京是绝无问题的。因为此时北京已风声鹤唳,贵族重臣家族逃亡一空。咸丰皇帝亦已准备迁都热河,而太平义师,朝气正盛,弱点未露。全国人民与各路英雄均仰望旌旄以解倒悬,神州正可传檄而定。谁知洪秀全基本上只是个琼斯型的教主,只管「天情」,不谙「世事」,而太平军实际总指挥杨秀清,则是一只狗熊。富贵对他来的太快了。四年前还只是一个赤贫的烧炭工,如今叱咤风云,锦衣玉食,做了「东王九千岁」,一头栽入六朝金粉里去,他就不能自拔了。
  对这群来自落后地区的贫下中农来说,那个三月江南、六朝金粉的小天堂,真是「得此已足」,再也不想离开了。想想那「燕都」是「沙漠之地」;直隶是「罪隶之省」(这都是天王诏书上的话),北上争雄的劲头也就完全消失了。
  太平流寇既然不想倾巢而出,尾追而来的钦差大臣向荣的官军,也就于南京东郊的孝陵卫,自建其江南大营;另一钦差琦善,也于扬州郊外建其江北大营。两两对峙,彼此慢慢扯皮,就胜负难分了。
  *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脱稿于纽约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六期
  三、预言书中的蒋毛与洪杨
  最近从香港传来的大陆故事说,新任国家元首江泽民对中国古老的预言书《推背图》,发生了兴趣。此一传闻可能是好事者所捏造。但是纵使实有其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试问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我国历来的统治者有那个不相信讖纬之学和子平之术?基督教徒的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他与佛有缘。孙公说这句话的背景也曾有一大堆类似「启示」(Vision)的故事呢!连绝对相信神灭论的胡适,不也说过「麻将里头有鬼」?仅供四人合玩的麻将里头都有鬼;那么共有十万万人合玩的大麻将里头,怎能没有鬼?!我们的历朝统治者,包括最近的江主席,想在这场大麻将里,找点鬼言鬼语,有什么稀罕呢?!朋友,江公今日虽然位尊九五,贵不可言,他这个交大毕业的工程师之为「人」,事实上与足下和我,也差不了太多。兴致好的时候,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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