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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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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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惺忪,惊惶四顾。也有些教官很懂得一点心理学,常常夹带一些有趣的笑话。眼看有人作“钓鱼”状,上下眼皮亲密得难分难舍之际,各“色”笑话便纷纷出笼。“钓翁”们莫不弃鱼拋竿,急急追问笑得前仰后翻的会心人:“何事精采?”
  我很能入境随俗,学会了闭目养神的浅睡法,两眼一阖,便迷迷糊糊的不知何往。稍有动静,则眼一睁,仍在教室中。既未挨弹,又不错过精采情节。开阖之间,全凭耳朵的自由意志,所以三个月的训练,乐在其中。
  有堂课我听得津津有味,大有收获,那是某教授的哲学导论,讲得扼要精辟,我有很多原本半通不懂的观念,在他的讲解下,一一原形毕露。这时才知道哲学原来并不只是咬文嚼字,虽然不尽是我想要知道的真理,却是许许多多的大师们在追求真理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忠实记录。
  还有一门课,几几乎被我睡过去了,那是李廉教授的“政治作战”。一听到这个名称,我的瞌睡虫就爬了出来,特别选了最后一个座位,从上课到下课,如同置身峻山丛林,在喃喃的禅唱中,老僧入定去也。
  有一次,几个“同官”聊起天来,莫不认定这里的教学水准比一般大学为高。再谈及科目,我最推崇那位哲学教授,他们则公举李廉教授。我当然不服气,政治作战?特别挥走了睡虫,专门应战一番。
  不料,这一听令我大感后悔,李教授口才之佳,思路之敏捷,不仅是我前所未见,直到如今,我历遍天下,还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望其项背。
  我立刻由最后一个位子,钻到第一排,恨不得把他所说所讲的都给记在纸上,以便回去后细细揣摩。他所说的完全是“方法”,然后把方法用在实例上,灵活而生动,让人一听就懂。我追寻多年的,就是这样一位老师,为什么当年我不进政工干校呢?再多的不甘愿,只要能听他一堂课,就远胜我苦思经年。
  他那时有六十多岁了,灰白的钢发,瘦削的身材,脸孔轮廓分明。他前额宽广,目光炯炯有神,而最具威严的,还是他那两道浓眉,尾端翘起,似飞未飞。
  他说话的声音稳定而柔和,字字清晰,恰是我最理想的催眠曲,以致我坐失良机,没有听到前一半的课程。因此我这个沉睡多日后的醒狮,下课后总是问东问西。有时他笑而不答,即使回答也多言简意赅,足供我想上几天。
  收获最大的是他提出事物正反的观念,万物有正反,万事有矛盾,把正反合起来,把矛盾统一了就是力量。如果正反及矛盾对立,则是战乱、斗争。这种简单的论点,听来似乎毫无新意,可是整个中国大陆就完全丢在这套矛盾斗争里。
  他不是哲学家,他的理论也非新猷,但他却能将理论当作一种诠释事实的工具,用这种方法分析错综复杂的问题,最后归出一个必然的结果。很多人虽不同意他的结论,可是一步一步的追究,却又找不到漏洞,不相信也不行。
  在他以前,我没听过任何一个人对共产党有正面的评价。因此我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那样“坏”,那么“无能”的极少数人,能在短短的三个月中,席卷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国土,推翻一个又亲民又爱民,且受全国拥戴的国民政府?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种说法丝毫没有说服力,徒令听者心生反感。
  李教授则认为共产党是一个极有纪律、训练良好的组织,他们有理想、有明确的目的,很清楚地知道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他们之间的矛盾较少,力量集中,做事也有效率。相对的,国民党太庞大,人多意见多,彼此之间的矛盾深,力量相互抵消。这是两党斗争中,国民党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
  不仅如此,共产党知道如何应用这种优点,专事挑拨、制造国民党内部的矛盾、扩大已有的矛盾。而在内部则利用矛盾的斗争,去统一矛盾,将彼此间之矛盾面减小。即使他们最后也变成了庞大的组织,但矛盾并没有增加,反而力量更为强大。
  他每讲一段就举出实例详细分析,把一个错综复杂的国共两党斗争史,说得简单明了,所有过程无不合情合理(我现在无法提出一些精采的细节,因为我苦心记录的日记,不幸早已全部遗失了。)
  这是一种方法的应用,相当于一种概念“公式”,只要将各种变量代入公式中,就能导出必然的答案来。如果能找到一种公式,依此一一推出人生的各种现象,那岂不正是我苦苦追求的人生真理吗?
  在受训的最后一天,我们听完他的课后,无不觉得毛骨耸然。果真如此,有谁能对抗具备这种思维力量的共产党呢?我立刻问道:
  “李教授,这样说来,我们凭什么能打败共产党呢?”
  “王道,”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王道。”
  在我进入战地训练班的第一天,就立刻有同官、指导员、队长等纷纷来说服我参加国民党。我表示分发到这里受训,原非我的志愿。我对政治没兴趣,对入党更没有兴趣,如果怕我影响到他们的工作,大可马上把我调走。
  我的小队长是当年香港邵氏公司在台录取的电影小生,名叫鹿瑜。我们很谈得来,因为我很醉心电影,我们的话题大都也只限于编导技术。他毕业于国立艺专,但似乎对编导毫无概念,反而是我大发谬论的时间居多。
  快结业时,有一天,鹿瑜苦着脸对我说:
  “我们算不算是好朋友?”
  “可以这么说。”我很奇怪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那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我只希望他别找我借钱就好。
  “只是举手之劳,就怕你不愿意。”
  “什么话?举手之劳,为了朋友还会不愿意?”我特别强调“举手之劳”。
  “那不一定,我怕……”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很像做戏。
  “别啰唆,只要不是借钱,我都答应,一定算话。”
  “为了我,请你参加国民党!”他乘机一口吐出。
  原来如此,的确是举手之劳,我又失算了。我之不愿参加国民党,并非有什么政治因素,只是没有兴趣,而且骨头又硬又臭,不愿接受威胁利诱。现在看他一脸苦相,用这种方法要我入党,我又有言在先,如何能拒绝?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为了你’?”
  “因为我们做党员的,每个人至少要推荐一个人入党,我一个都找不到。小组组织告诉我,只剩下你一个人还未入党,所以要我来找你。”他很诚恳地说了实话。
  “好吧,可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很紧张,深怕煮熟的鸭子还会飞。
  “我要在结业那天才参加。”这只能算是一种心理补偿,至少可以多两天的自由。
  我发现不止是我,最后一天宣誓入党的,还有三个人。
  结业后,我被分发到陆军装甲部队第一师,要到湖口报到。那是北部的一个小高原,遍地黄色沙土,寒风凛凛。我所分发的部队是炮兵第四营,由于“连指导员”出缺,我以“干事”身分代理其职务。
  可能是我在复兴岗睡得太多,不知道指导员该做什么事。上任后,又单独有个小房间,比谁都舒服,既不出操也不做实战演习,每天晃来晃去,不知如何是好。
  不得已,只好到团部去,向政战处请教,这才知道我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全营官兵的政治意识与思想行为。我们有一本“最机密”的小册子,上面记载了官兵们每天的言行。如果有高级长官来营巡视,则哪些人该注意,哪些人该隔离等,都该由我来负责。
  老天,这正是我最怕的工作,难怪非要我入党不可。
  我可以想象那种电影上的镜头,我每天拉长了耳朵,偷听别人的谈话,随时随地在“生死”簿上画一笔。我可以很神气地乜斜着眼,看谁不顺眼,或谁对我不敬,都给他记上一笔。只要我一掏出小本子,人人战栗。即使我只是掏掏口袋……哼!
  我办得到吗?在农学院时,曾有位同学警告过我,说有两位党员奉命参加了我创立的学社,专门负责记载我的言行,原来就是今天我要干的这种事。
  我好奇之心又发作了,想要看看那生死簿上写的是些什么?为什么小小的一只笔会有那么大的威力?
  古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真是不看则已,看后怵目惊心,令我整个人生的理念,都起了“化学变化”。
  我立刻下了决心,不论如何,向父亲叩头都可以,一定要利用各种特权,助我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地有很多不同人的笔迹,显然是集体创作。其中任一句话都足以致人死地,使人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队上有“老士官”十来个人,都是早年从军,随政府来台。迄今犹是孤家寡人,无亲无故,以部队为家。人心人性,古今皆然,他们把青春都献给了国家,现在步入中年,来日不多,难免有时会回忆儿时,或叹吁未来。然而这些事情在有意的渲染下,只要换上几个字眼,在当时的高压统治下,立刻成了滔天罪行!
  而今仅凭记忆中的印象,略举数例。其中略去了人名和时地,并将文字简化:
  “毁谤元首:有反叛性,危险人物,应随时隔离。”
  “私下批评长官:有反叛性,其人危险,应隔离。”
  “发牢骚:思想有问题,危险,应隔离。”
  “想家:思想不稳定,危险倾向,应隔离。”
  “想要儿女:思想不稳定,危险倾向。”
  “打架:危险人物,应隔离。”
  “青年党员:危险人物,应隔离。”
  “说梦话:心理不正常,有危险倾向,应隔离。”
  “吃菜太多:自私自利,需要再教育。”
  “工作不力:思想不正确。”
  有一位士官,曾自杀两次皆未成功,他的记载是:
  “危险份子:不怕死,应随时隔离。”
  “应隔离”的意思是说,当大人物来巡视时,应把他关起来,以防危险。部队上的严格要求是有必要的,但为了表示负责而到吹毛求疵的地步,那就太过分了。
  这种记录终生如影随形,当事人到哪里,资料就跟到那里。那些记录有的可能只是当事人一时无心之言,甚至有些分明是记录者的主观意见,但白纸写上黑字后,便成了永远无从洗刷的污点。
  尤其是那位青年党员,在我们民主、自由的国家中,为什么会被视为危险人物呢?记得在师大附中时,我所敬爱的导师萧辉楷先生,也因为是青年党而被迫离校,害得我们全班四五十个无辜的青年学子,在心理以及学业上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而其中受害最深的,正是我这个如今负责“思想”的干事。
  如果青年党不合法,国家可以明令取缔,如果我们不标榜民主自由,参与其它党派的,也不妨格杀勿论。既然要设立几个“花瓶政党”,以显示橱窗式民主,偏偏私下又对丝毫起不了作用的青年党员戕贼迫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从不关心政治,这时却对青年党产生了兴趣,特别找了这位士官一谈。
  他姓章,年纪比我约大十多岁,但已两霜飞白,满脸皱纹,显得出奇的苍老。他拘谨地进来后,身体站得笔直。我请他坐下,开口就问道:
  “你是青年党员吗?”
  他听了,脸上立刻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泪珠夺眶而出,抢着说:
  “真是天大的冤枉,少尉,你刚来,叫我怎么说都说不清。。 ”说着他竟哭出声来。
  我大为诧异,听他的口气,好象否认是青年党员,那为什么本子上那样写呢?他发觉失态了,忙揩干眼泪说:
  “少尉,我可以走了罢?”
  我留他坐下,诚恳地说:
  “我历世不深,今天来这里,明年就退役了,你是什么党本来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使我想了解一下青年党是怎么回事。刚才看了些文件,上面说你是青年党员,所以找你来聊聊。”
  他沉默了一会,慨然说:
  “好吧,请先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参加任何党派。十多年前,我还在家乡读中学,因为恨日本鬼子,便参加了青年军……随着孙总司令来台湾时,我是少尉排长。只因为孙总司令的案子发生了,凡是被孙将军带出来的,一概降级改叙,我便被分到装甲师来,并降为士官。后来我一直不能升少尉,我自命不比别人差,常发牢骚。有位指导员说因为我不是国民党,所以升不了官。我气不过,说了一句:‘宁愿进青年党,也不进国民党’!从此以后,他们就认定我是青年党了。”
  我并不了解他说的经过,想想自己过去的行为,只因沾了父亲的光,否则今天恐怕也不知道在哪里受罪。我突然天真地问他:
  “现在你想不想参加国民党呢?”
  “当然想,可是申请了几次,都被打了回票。老实说,我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赖着多活几天,好回家去看看爹娘!”说着说着,他眼睛又红了。
  我以为进国民党很容易,便自愿担任他的保证人,填了单子,报上营部。想不到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我不死心,亲自到营部,向营指导员解释。
  营指导员听我说完,好心叫我不要管闲事,我问道:
  “这不是我的责任吗?他入了党,党就增加一分力量。”
  “可是他是问题人物呀!”
  “我信任他,我可以保证。”
  “那有什么用?他出了事,你还不是跟着倒霉?”
  “那是我的问题。”我的态度很坚决。
  “如果我同意了,就变成我的问题!”他见我很顽固,大为震怒:“你明年退伍走了,我还在这里,找不到你,可还找得到我!我不能为了他毁掉自己的前途!”
  “那么,我们党员只应该为自己考虑啰?”我当然不服气。
  “笑话!你入党居然不是为你自己考虑?你想救国救民?”
  我能怎么说呢?坦白交待,说是被迫入党的?我只好另做努力,很诚恳地说:
  “能不能让我呈到师部去呢?”
  他冷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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