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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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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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忠骂道:“操他娘,闯塌天投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奴才不是好当的!”他转望着徐以显笑着说:“老徐,这个刘国能你不认识,他王八蛋替自家起个浑名叫闯塌天,却总想受朝廷招抚。我当面骂过他:‘老刘,咱老张看你不会闯塌天,迟早会闯进人家的裤裆里!’瞧瞧,老子的话应验了吧!” 
  徐以显向细作问:“你探听出潘先生的下落么?究竟是被俘了还是死了?” 
  细作回答:“回禀军师,潘先生的下落仍然不明。人们都猜他并没有死但不知他逃出后藏匿到什么地方。” 
  命细作退出以后,张献忠继续同众将商议军事。这时明朝的湖广军张应元和汪之风两部正在向水右坝靠近,川军老将张令的部队在川、楚交界处把守隘口。献忠的西营将士陆续集结在水右坝一带的约有两万人,力量仍然雄厚。献忠想着倘若打张应元和汪之凤两军,左良玉必然会前来相救,不如专力杀败张令,打开一条人川之路。他命令张可旺和张文秀先走,白文选和马元利护卫老营后行。徐以显。.张能奇和张定国都在玛瑙山负伤未愈,随着老营医治。 
  十七日,明军到水右坝时,献忠已经退走,殿后部队与明军发生战斗,小有损失。十九日,献忠的前锋部队在川、楚交界处的岔溪和千江河一带与川军张令的部队相遇,小有接触。时天色已晚,互相不知虚实,各自后退。张令一面发塘马向督师辅臣和四川巡抚报捷,一面退守靠近四川的重要市镇柯家坪。 
  闰二月二十七日,西营大军突然向柯家坪发起猛攻,弥山漫野,将张令全军包围。另一个川军将领方国安在张令的后边,一看义军势盛,没法抵御,便扔下张令,从艰险的小路逃脱。七十多岁的张令在当时是一位有名的焊将,手下的五千川军也很能打仗,没路可逃,战斗得非常顽强。柯家坪缺少泉水,也缺乏溪流,恰巧下了一场大雨,解决了被围川军的吃水问题,并使义军的进攻增加了困难。献忠将张令围困了十二天,到了三月初八,眼看就要攻破柯家坪,官军数路援军齐到,只好解围而去。第二天,献忠的一部分人马同官军在寒溪寺相遇,双方都略有伤亡。初十日,献忠在盐井打个败仗,损失了一千多人。跟着,献忠又向木瓜口和黄墩进攻,都未得手,白折了一些人马。他怕受秦、楚官军合力包围和追击,打算转移到兴归山中①度夏,休息士马,收集散亡,补充军需,和驻扎在巫山和大昌境内的曹营靠近。 

  ①兴归山中——漫指湖北省兴山和秭归一带山中。 

  秦、楚川咯路明军集结在三省交界处的虽然有六七万人,但经过玛瑙山战后,被献忠放在眼中的只有左良玉一军人马。他知道川军以保境为主,不会远出川境以外;秦军也只想保境,不肯人湖广作战;至于楚军,只有左良玉是真正战将,实力也比较雄厚。听说杨嗣昌正在催促良玉进兵,而左营人马也确实在日夜向平利集中。他担心左良玉奉杨嗣昌之命追赶不放,使他在兴归山中休息士马的打算落空。于是他在竹溪县境内同徐以显、张可旺和马元利密商之后,把一个离间敌人的计策决定了。 
  当晚,献忠叫徐以显替他写一封给左良玉的信。写成之后,献忠仔细听听,摇摇头说: 
  “老徐,这样写不行。咱老张没学问,他老左不识几个字,更不如咱。给他的书子,不要太文,也不要太长。太文啦他听不懂,还得旁人讲解;太长啦他不耐心听,反而会漏掉要紧的话。咱们把书子写得简短一些,没有闲话,不绕弯子,槌槌打在鼓点上,句句话的意思都很明白,叫他龟儿子把咱的话细细嚼,品出滋味。伙计,你说对么?” 
  徐以显笑着点头说:“甚是,甚是。还是大帅所见英明。” 
  “来,老徐,我的好军师,你虽然是秀才出身,可是这封书信的大意你得听我说。我说出来的话,你把字句稍微弄顺就行啦。书信的头尾都用你刚才写的那个套套子,中间的话用我的。来,咱俩写吧。” 
  徐以显挑大灯亮,把纸摊好,膏好羊毛笔,按照献忠口授的大意将书子写成,略加润色,自己先看一遍,忍不住微笑,频频点头,心中越发佩服献忠的聪明过人。他添了一个漏字,抬起头来问道: 
  “我念给大帅听听?” 
  “念吧,念吧。连你那前后套套子都念出来!” 
  徐以显随即念出了书信,全文如下: 

  西营义军主帅张献忠再拜于昆山将军麾下:玛瑙山将军得胜,已足以雪罗猴山之耻,塞疑忌将军者之口。不惟暂消杨阁部夺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赏。将军目前可谓踌躇满志矣。然有献忠在,将军方可拥兵自重,长保富贵;献忠今日亡,则将军明日随之。纵将军十载汗马功高,亦难免逮入京师,斩首西市,为一贯骄玩跋扈、纵兵殃民者戒。故献忠与将军,貌为敌国,实为唇齿。唇亡齿寒,此理至明,敬望将军三思,勿逼献忠太甚。且胜败兵家之常,侥幸岂可再得?倘将军再战失利,能保富贵与首领乎?不尽之意,统由马元利代为面陈。谨备菲仪数事①,伏乞哂呐。倚马北望,不胜惶恐待命之至!张献忠顿首。 


  ①数事——数件。 

  献忠听过之后,又自己看了一遍。看到那句“不胜惶恐待命之至”,笑了笑,心中说:“咱老子惶恐个屌!”但是他懂得这是文人书信中的一句“成套”,没有叫军师改掉。 
  当下,马元利赶快将随行士兵和一应需要带的东西和伪造的文书准备好,四更以后,同随行将士们饱餐一顿,悄悄地出发了。同一天,张献忠将人马分成数股,倡旗息鼓,向兴归山中开去。尽管他断定马元利去见左良玉无危险,但有时仍不免在心中自问: 
  “老左这龟儿子会不会对他下毒手?” 
  张献忠在谷城屯兵时候,曾仿刻了湖广巡抚衙门的关防、印信、笺纸、封套,以备使用。这些东西同另外一些重要文件和贵重军需都放在张可旺营中,尚未运往玛瑞山,所以未曾损失。如今马元利乔扮做官军偏种将官,随带一名亲信小校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色穿着湖广巡抚标营的号衣,骑的马也烙有“湖广”二字。这些战马和号衣,都是过去在战争中获得的。马元利的身上带着伪造的湖广新任巡抚宋一鹤致左良玉的一封紧急文书,一封致巴东守将的文书,还有一个文件是证明他去左良玉军前和巴东、荆州一带军前“公干”,类似近代的所谓护照。前两封文书所用的封套都有一尺二寸长,六寸宽。由于他们的装扮和文件都十分逼真,加上马元利仪表堂堂,遇事机警、沉着,应对如流,所以在路上穿城过卡,常遇官军盘查,都没有露出马脚。 
  在玛瑙山胜利之后,左良玉把人马驻扎在兴安州和平利、紫阳两县境内,对张献忠并不追赶,一则由于张可旺和张文秀、白文选等所率领的义军精锐并未损失,使他不敢穷追,二则他同杨嗣昌有矛盾,不愿意为朝廷和杨嗣昌多卖力气。现在杨嗣昌一再催促进军,他只好赶快集中人马,并把自己的老营移到平利城内,以便随时前进。马元利是在一天下午到达了平利县城,把带来的弟兄们安顿一个地方,便带着亲随小校寻找左良玉的承启官。当张献忠屯兵谷城时,马元利曾奉差去左良玉军中一次,给左良玉本人和他的左右亲信送过贿赂,所以知道在左良玉的老营中什么人能够帮忙。因为他假充是湖广巡抚衙门来的急差,又是一位将军,所以很快就见到了承启官。承启官一见他,吓了一跳,带他到一个僻静地方,小声问道: 
  “你如何来到此地?” 
  马元利神色自若地笑一笑,回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承启官截住他的话,低声警告说:“这里不是三宝殿,是龙潭虎穴,不是随便可以来的。你真大胆!” 
  “谢谢阁下关心。在下是奉张帅之命,前来晋谒镇台大人,商议投降之事。敬恳鼎力相助,设法引见。小弟带有些许薄礼,清阁下笑纳。”随即取出两锭元宝和两个金锞子塞进对方手里,接着说:“这只是聊表微意,请阁下莫嫌礼薄。一俟大事告成,另当重谢。事情很急,成与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务乞费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见。” 
  承启官想了想,说:“马将军,我劝老兄赶快回去,不要在此停留。阁部大人严令,如曹操等一切头领都可招抚,惟独不许招抚你家八大王。我家镇台大人受阁部大人节制,如何敢违命受降?” 
  马元利又笑了一笑,说:“老兄所见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来是虎头蛇尾,变化不定。杨阁部说惟独对我们张帅不赦,我看也不过是那么说说罢了,何必对这句话看得认真?第二,左帅大人只是朝廷一个总兵,我们张帅如果投降,也只能向朝廷投降,由杨阁部代朝廷受降。我们只是想请求左帅大人探探阁部口气,并非径向左帅大人投降。此事倘若不成,对左帅大人无损;倘若成了,也可说是左帅大人玛瑙山一战之功。况且我家张帅差我给左帅大人带了些贵重礼物,不管左帅肯不肯在杨阁部前探探口气,我都须将礼物当面呈上,方好回去销差。” 
  “你们给镇台大人带来些什么礼物?” 
  元利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礼单,请承启官看看。承启官不看则已,看罢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将礼单藏在自己怀中,说: 
  “老马,咱们是熟人,请不必瞒我。你们张帅行事十分诡诈,这是否是一个缓兵之计?” 
  “我们张帅行事该诚则诚,该诈则诈。” 
  “此话怎讲?” 
  “倘若他没有一片诚心待人,为什么几万将士肯生死相随?至于打仗,自古‘兵不厌诈’,哪有那么老实的。倘若你们也老老实实打仗,就袭不破我们玛瑙山老营了。小弟这次奉命来见左帅大人,确实十分诚意,不惟为我们自己,也为使左帅长保富贵。” 
  “老马,你别胡扯啦。你们想投降,怎么说也为着我们镇台大人长保富贵?” 
  “朝廷上的事你我都很清楚。有些机密话须要见了镇台大人时方能面陈。” 
  “好吧,我替你传禀传禀。只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我们行辕中也有不少人认识你的,万一被人识破,诸多不便。我马上替你找个地方住下,千万不可随便露面。” 
  “多谢老兄。随小弟来的还有二十几名弟兄,请仁兄安置在一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事在下该注意的,什么人小弟该见的,请仁兄指示。” 
  “你同我们中军大人刘将军不是认识么?” 
  “认识。小弟此来,也给刘将军带了一点薄礼,请仁兄费心引见。” 
  承启官一听说有礼物带给刘将军,马上点头说:“好,这容易。应该请他帮忙。我只能替你传禀上去,倘若镇台大人不肯见你,我也没有办法。刘将军是镇台大人面前红人,只要他说话,镇台大人没有不听从的。像这样机密大事,非要他……” 
  承启官话未说完,他手下的一个传事小校匆匆地找了来,告他说由督师辅臣衙门来了紧急机密文书,要他立即呈到镇台大人面前,不能迟误。承启官略微有点吃惊,担心这个小校会认出马元利来,赶快说: 
  “我马上就去。请他们吃茶休息。”等传事小校走后,承启官向马元利说:“如今风声正紧,老兄此来,真是太冒风险!杨阁部已经来了几道火急文书,催促我们镇台大人进兵。方才来的,准定又是催促进兵的文书。在目前这样节骨眼上,镇台大人未必肯传见老兄。在这平利城中,杨阁部大人的耳目不少,可不是好玩的!” 
  马元利微微笑着,神色安闲地说:“小弟急欲拜见中军参将刘大人,请老兄早一点费心引见。另外,为着避免众人耳目,请老兄替我安排一个僻静下处,停留一晚。” 
  “我马上就去找刘中军,将你带来的礼物送上。似此大事,你非仰仗他在镇台大人面前说话不可。请你在此稍候片时,我马上吩咐一个可靠人带你去找一个僻静下处休息。你的随从们也都要万分小心,不可上街走动。” 
  马元利连声称谢,同时心里说:“只要你不出卖我就好了。” 
  当时平利城里城外,驻满军队,一片乱糟糟的。左良玉的承启官命自己的手下心腹人在城角一个僻静地方替马元利等人找一个落脚地方。他又在黄昏以后,请左良玉的中军刘参将同马元利见了面。这位刘将军受了重礼,答应尽力帮忙,嘱咐马元利安心等候消息。 
  一更过后,承启官见左良玉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的中军参将侍立身旁,便趁机将张献忠差马元利前来乞降的事悄悄禀明,并将礼物单呈上。左良玉因为杨嗣昌不断催促进兵,今日黄昏前又接到火急檄文,正在不知如何应付。他不想接见张献忠的秘密使者,但看承启官摆在他面前案上的礼单,又不免有点犹豫,轻轻骂道: 
  “操他娘,不知八贼又捣的什么鬼!” 
  刘中军躬身小声说:“不管八贼捣的什么鬼,这一份重礼不妨收下,马元利不妨许他来叩见大人。肯不肯受降,是朝廷和杨阁部大人的事。大人是否可以探一探阁部大人的口气,等见过马元利再作决定。” 
  左良玉点点头,对承启官说:“把礼单念给我听听。” 
  张献忠的礼单上开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一百两,另有珍珠、玛瑙、古玩、玉器等宝物十件。左良玉听毕,又轻轻点点头,问道: 
  “马元利来到这里可有外人知道么?” 
  承启官说:“回大人,并无外人知道。” 
  “好吧,你们先把礼物抬进来,随后引他来见。今夜天不明就叫他离开此地,不可大意。” 
  当礼物抬进来时,左良玉亲自看了一遍,拿起来一个一尺多长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认为是吉利之兆,何况这又是一个如意,象征事事如意。过了一阵,他吩咐将礼物收起来,问道: 
  “马元利来了么?” 
  承启官回答说:“现在外边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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