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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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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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 
  “我公位居枢辅①,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①枢辅——中央政府称为中枢,六部尚书都是中枢大臣。杨嗣昌以兵部尚书人阁,所以称为枢辅。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他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间,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人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人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埠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大监传旨叫他迸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罕重望的总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人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工,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卢象升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崇祯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 
  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象升叩头谢恩毕,崇祯问道: 
  “东虏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卢象升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他说: 
  “陛下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卢象升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 
  “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可以同杨嗣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单薄,是朝廷尚无决心!关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五万勤工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人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旅,可抽调部分人援,畿辅士民,屡遭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劝,十万之众不难指日集合!” 
  “粮饷困难。” 
  “京城与畿辅州县,官绅富户甚多,可以倡导捐输,以救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说:“洪承畴刷、传庭正在剿贼,不宜抽调。” 
  “即令洪承畴、孙传庭的人马不能抽调,臣虽驾钝,仍愿率关宁、宣、大、山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无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卢象升的乌纱帽顶。 
  卢象升不敢抬头,又说:“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但兵饷须要接济。” 
  崇祯说:“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忧,至于兵饷一节,即命杨嗣昌与户部臣设法接济。” 
  “谢万岁!”卢象升叩头说。 
  崇祯又间了些关于昌平军中和宣、大、山西防务情形,心中又十分犹豫起来。一方面,他觉得卢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坚决主战也不无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万一一战而败,大局更难支撑。沉吟片刻,他说: 
  “卿往年剿办流贼,迭奏肤功①。但东虏非流贼可比,卿宜慎重。” 
  ①肤功——大功。 
  “用兵作战,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来,流贼中若高迎祥与李自成一股,坚甲铁骑,部伍严整,其手下强兵悍将,不让安、史①,只是诸臣讳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夸张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找地步耳。” 
  ①安、史——安禄山和史思明。 
  “我军新集,远道疲累。敌势方锐,总以持重为上,不可浪战。” 
  卢象升听到“不可浪战”四个字不觉一惊,好像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他正要不顾一切地继续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皇帝用冷淡的声调说:“卿鞍马劳顿,休息去吧。至于战守事宜,可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仔细商议,看如何进行方好。” 
  卢象升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叩头辞出。他刚走到右顺门外,一个太监出来,说皇上在左顺门赐他酒饭,他就随着太监往东走去。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认真吃;酒也不能认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是在封建时代,这件事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光荣。卢象升感动得噙着热泪,向北叩头,山呼万岁,同时认为皇上又倾向主战了。跟着,崇祯又派秉笔太监王承恩出来,问他此刻日旁抱洱,下有云气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么征兆。正如古代别的统帅一样,卢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学,而且迷信。他抬头看了一阵,记不清是在汉人《星经》还是唐人《望气经》上说过,这种现象主奸臣当道,蒙蔽主上,不觉心中叹息,但是他对王承恩说: 
  “请你代学生回奏陛下,此克敌之兆也。” 
  王承恩进去以后,卢象升怕皇上再有什么询问,不敢离开。过了一顿饭时,王承恩又走了出来,传皇上的口谕: 
  “上大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 
  卢象升从左顺门出来,心中异常沉重。他找着杨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潜也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因为一则这个会议必须关防十分严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也住家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决定午饭后在安定门上举行会议,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一个腔调,害怕同满洲兵打仗。离开朝房,他的勤王的……腔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会议上说服他们,当他步出端门以后,回头来望一眼,在心里感慨他说: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己,我只好不顾死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从大明门到西单一带的大街上,他看见了不少难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烦恼,回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并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推说连日不曾睡眠,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他脱下朝服一面说,“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不着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诉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啊,知道了。” 
  虽然论官职他比杨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他有见识,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他有什么重要话要跟我谈呢?”卢象升在心中盘算,“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阵,他吩咐顾显说: 
  “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清他在府卜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 ※ ※ 

  卢象升在北京的公馆里并没有亲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问带着孩子们和一部分仆婢回宜兴奔丧去了。因此,卢象升从朝中回来,谢绝了宾客,躲在书房里倒也清静。随便吃一点饭,他本想稍睡一阵,但想着和战问题,十分苦闷,没法人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仆人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动身往安定门去。刚走到大门口,一个人不顾门官拦阻,从门房抢步出来,向他施礼说: 
  “老公祖①,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①老公祖——在明代,知府、巡抚和总督都可以被尊称为老公祖。 
  卢象升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说道: 
  “啊呀,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想不到!” 
  “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人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活。”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墩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斑白长须,眉阔额广,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他是巨鹿县的一个穷秀才,为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很有威望。崇祯二年秋天,清兵人犯京畿,直薄朝阳门外,卢象升当时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工。路过巨鹿,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很受象升嘉奖,从此他们就成了熟人。象升在大名做了几年知府,后来升任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和顺德三府,几次想要东照做官,都被拒绝,因而对东照更加敬重,后来他离开大名,有几年不通音讯,但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领乡里子弟与敌周旋,有一个儿子战死,现在这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又觉诧异,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也愿意同故人一谈。到客厅中坐下以后,略作寒暄,姚东照开门见山他说: 
  “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住惚,非暇可比。东照本不应前来多读,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卢象升猛然跳起,两手按着桌于,胡须战抖,两眼瞪着客人问:“这话可真?” 
  “都下有此传闻,据说可信。” 
  “虏方同意了么?” 
  “虏方只因周元忠是一卖卜盲人,不肯答应,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议和,方肯允诺。目今倘不一战却敌,张我国威,恐怕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输岁市,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国家安危,万望在会议时痛陈利害,使一二权臣、贵珰①不敢再提和议。然后鼓舞三军,与虏决一死战,予以重创,使逆虏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蚕食鲸吞之心。如此则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①珰——本是汉代阉宦帽子上的装饰物,后来就作为太监的代称。此处权臣指杨嗣昌,贵制指高起潜。 
  “先生不用多言,学生早已筹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为南宋之续!” 
  “东照就知道大人是当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觉安心,就此告辞了。” 
  卢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说:“暾初先生!目前正国家用人之际,学生有一言相恳,未知可否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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