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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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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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奇诺的脸色又惶惑又懊恼。“这是稀世宝珠,”他大声地说。“从来还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珍珠。”
  “恰恰相反,”珍珠商说,“它又大又笨。作为一件稀奇玩意儿,它还有趣;一个博物馆也许会要它,把它和一套海洋贝壳收藏在一起。我可以给你,呃,就算一千比索吧。”
  奇诺的脸色变得又阴沉又凶狠了。“它值百万,”他说。“你是知道的。你想要欺骗我。”
  同时珍珠商听到一阵喃喃抱怨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开,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他的价钱。于是珍珠商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
  “别怪我,”他赶紧说。“我只不过是一个估价的人。问问别的人好啦。到他们铺子里去,把你的珍珠给他们看看——或者不如让他们到这儿来吧,这样你可以看见我们并没有什么串通勾结。伙计,”他喊。他的仆人从里边的门把脑袋探进来张望,“伙计,到某人那儿去,还有某某人,再还有某某人。请他们到这儿来一下,也别告诉他们干什么。就说我乐意见见他们。”于是他的右手回到桌子后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接着小钱便在指关节上面来来回回地滚动着。
  奇诺的邻居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他们曾经担心会有这一类的事情。这颗珍珠很大,但是它有一种奇怪的色彩。他们从一开头就是怀疑它的。况且,一千比索毕竟不该白白扔掉。对于一个没有钱的人来说,这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奇诺接下这一千比索得啦。就在昨天他还一个子几也没有哩。
  但是奇诺已经变得又坚定又顽强了。他感到命运的爬动,豺狼的包围,兀鹰的翱翔。他感到邪恶正在周围凝结,而他却没有办法来保护自己。他耳朵里昕到邪恶的音乐。而大珍珠在黑天鹅绒上闪耀着,以致珍珠商没法把视线从那上面移开。
  门口的人群摇晃着让出路来,放进了三个珍珠商。人群现在沉默了,恐怕错过一句话,看漏一个手势或者一个表情。奇诺沉默地注视着。他感到背后有人轻轻拉他一下,他掉转头便碰到胡安娜的眼光,等他再把脸转过去的时候,他便有了新的力量。
  珍珠商们既没有彼此看一看,也没有看一看珍珠。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说,“我给这颗珍珠估了个价。这位卖主认为不公平。我想请诸位来检验一下这个——这个玩意儿,出个价钱。请你注意,”他对奇诺说,“我可没有提到我出的价钱。”
  第一个珍珠商,一个干巴巴的、瘦得露出青筋的人,似乎现在方才看到那颗珍珠。他捡起珍珠,迅速地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动着,然后轻蔑地把它扔回到托盘里。
  “别让我参加讨论,”他干巴巴地说。“我压根儿不出价。我不要它。这不是一颗珍珠——这是个怪物。”
  现在第二个珍珠商,一个声音羞怯而柔和的小个子,捡起珍珠,仔细端详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放大镜,把珍珠放在下面检查。然后他轻轻地一笑。
  “人造珍珠都比它强,”他说。“我知道这些玩意儿。这珠子又软又酥,几个月之内就会失去光泽,变成废物的。你瞧——”他把镜子递给奇诺,教给他怎么用,于是奇诺——他从来没看到过一颗放大的珍珠的表面——看见那怪模怪样的表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第三个珍珠商从奇诺手里把珍珠拿过去。“我有个主顾喜欢这些玩意儿,”他说。“我愿意出五百比索,也许我能以六百卖给我的主顾。”
  奇诺飞快地伸出手去,从他手里把珍珠抢走。他把它包在鹿皮里,又塞进了他的衬衣。
  桌子后面那个人说:“我是个傻瓜,我知道,可是我开头出的价钱还是算数的。我还出一千。你这是干什么?”当奇诺把珍珠揣在怀里的时候,他问。
  “我受骗了,”奇诺愤激地喊。“我的珍珠不在这儿卖了。我上别处去,说不定要上首都去。”
  现在珍珠商们彼此迅速地看了一眼。他们知道他们搞得太狠了;他们知道他们要是买不成就会挨罚的,于是桌后面的那个人赶忙说,“我可以加到一千五。”
  但是奇诺已经在从人群中往外挤了。嗡嗡的谈话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愤怒之下,血液在他耳朵里砰砰地响着,于是他挤到外面迈着大步子走开了。胡安娜急匆匆地在后面跟着。
  黄昏来到的时候,茅屋里的邻居们坐着吃玉米饼和豆子,同时他们谈论着早晨的那个大题目。他们不在行,在他们看来那好象是一颗上好的珍珠,可是他们以前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珍珠,而且珍珠商们对于珍珠的价值一定比他们在行。“还要注意这点,”他们说。“那些珍珠商并没有讨论这些事情。三个人当中每人都知道那颗珍珠不值钱。”
  “可是会不会他们事前安排好了呢?”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大伙儿就受了一辈子的骗了。”
  有人认为,也许哩,也许奇诺还是接受那一千五百比索的好。那一大笔钱,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也许奇诺是一个梗得要命的傻瓜。果真他上首都去,而又找不到买主,他就永远也别想洗刷掉那个耻辱了。
  其他一些胆小的人说,现在呢,他既然公然反抗了他们,那些收买人是根本不肯跟他打交道的了。也许奇诺会割掉自己的脑袋,把自己毁了。
  另外一些人说,奇诺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凶猛的人;他做得对。他这样勇敢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这些人为奇诺感到骄傲。
  奇诺蹲在他屋子里的睡席上,闷闷地沉思着。他已经把珍珠埋在他屋里的一块灶石底下,他又呆呆地看着编成睡席的那一根根芦苇,直到那交叉的图案在他的头脑里跳跃着。他失去了一个世界,却没有得到另一个。奇诺害怕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远离过家。他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他非常害怕大家叫做首都的那个陌生的怪物。它在水的那边,山的那边,千里之外,而那每一里陌生、可怕的路程都使他感到恐怖。可是奇诺已经失去了旧世界,他一定得爬上一个新世界。因为他对未来的梦想是真实的,决不能被打破的,而且他说过“我要去”,那就造成一件真实的事情。决心要去并且这样说出口就等于走了一半路了。
  当他埋珍珠的时候,胡安娜望着他,当她给小狗子擦洗和喂奶的时候,她也望着他,然后胡安娜做了晚上吃的玉米饼。
  胡安﹒托玛斯走进来,在奇诺身旁蹲下,沉默了好久,直到最后奇诺才问:“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都是骗子。”
  胡安﹒托玛斯严肃地点点头。他是兄长,因此奇诺向他请教。“那是很难知道的,”他说。“我们的确知道我们从出世一直到进棺材都在受骗,连棺材他们也要敲竹杠。但是我们还是活下来了。你反抗的不是那些收买珍珠的人,而是整个制度,整个生活方式,因此我替你担心。”
  “我大不了挨饿,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奇诺问。
  但是胡安﹒托玛斯却慢慢地摇着头。“挨饿是我们大家都该害怕的。但是假定你没有弄错——假定你的珍珠是非常值钱的——那么你以为这就算是了结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胡安﹒托玛斯说,“可是我替你担心。你走的是新的土地,你不认识路。”
  “我要去,我很快就要去。”奇诺说。
  “不错,”胡安﹒托玛斯表示同意。“你一定得那么做。可是我怀疑在首都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在这儿还有朋友们和我——你的哥哥。在那儿你可谁也没有。”
  “教我怎么办呢?”奇诺大声说。“这是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我儿子一定得有个机会。那正是他们所要打击的。我的朋友们会保护我的。”
  “只有在他们不因此而遭受危险或者不愉快的时候,他们才能保护你,”胡安﹒托玛斯说。他站起身来。“愿天主与你同在。”
  奇诺也说:“愿天主与你同在。”却连头也没有抬,因为他的话里面带有一种奇怪的沮丧。
  胡安﹒托玛斯走了很久以后,奇诺还坐在睡席上闷闷地沉思着。他已经麻木了,还感到一点灰色的绝望。他面前的每条路好象都堵塞了。在他的脑子里他只听到敌人的阴暗的音乐。他的感官都燃烧般地活跃,可是他的心灵却回到那与万物息息相通的境界,那是他得自他的民族的一种天赋。他听到渐渐深沉的夜晚的每一个轻微的声音;宿鸟的睡意沉沉的怨诉,猫儿的闹春的痛苦声,沙滩上小浪的冲打和退落,以及远方单纯的嘶嘶声。他也可以闻到退落的潮水留下的海藻的腥味儿。柴火的摇曳的小火焰使得睡席上的图案在他出神的眼睛前面跳动。
  胡安娜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可是她也了解他,她也知道她一声不响守着他是对他的最好的帮助。仿佛她也可以听到“恶之歌”似的,她和它对抗,轻轻地唱着家庭的歌曲,家庭的安全、温暖和完满的歌曲。她把小狗子抱在怀里,对他唱着这支歌,来抵挡邪恶,她的声音勇敢地抵抗着那阴暗的音乐的威胁。
  奇诺一动不动,也不跟她要晚饭吃。她知道等他想吃的时候他会要的。他的眼睛出着神,他可以感觉到茅屋外面那小心翼翼的、待机而动的邪恶;他可以感觉到阴暗的爬动的东西在等着他走进外面的黑夜。它是又朦胧又可怕的,可是它呼喊他,威胁他,向他挑战。他的右手伸进衬衣里面,摸到他的刀;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去。
  胡安娜想要阻拦他;她举起手来阻拦他,她的嘴恐怖地张了开来。奇诺朝外面的黑暗中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外面去,胡安娜听到那短促的冲跑、那哼哼的搏斗、那殴打。有一会儿她吓呆了,然后她象只猫似的向后缩紧嘴唇,龇出了牙齿。她把小狗子放在地上。抓起一块灶石就冲到外面去,可是那会儿已经完事了。奇诺躺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他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阴影、波浪的冲打和远处的嘶嘶声。但是邪恶到处都是,在篱笆墙后面躲着,在屋子旁边的阴暗里蹲着,在空中翱翔着。
  胡安娜丢掉了石头,她伸开胳臂抱着奇诺,把他扶起,再把他扶进屋里去。血从他的头皮上慢慢往下流着,他的脸颊上从耳朵到下巴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一道深深的、流着血的刀伤。奇诺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左右摇动着脑袋。他的衬衣被撕破了,他的衣服一半给扯了下来。胡安娜扶着他在睡席上坐下,她用裙子把他脸上那渐渐变浓的血擦掉。她拿来一小壶龙舌兰汁,让他凑着壶嘴喝下去,而他仍旧摇动着脑袋想把黑暗赶开。
  “是谁?”胡安娜问。
  “我不知道,”奇诺说。“我没看见。”
  现在胡安娜端来一瓦盆的水,她洗净了他脸上的伤口,而他却茫然地瞪着前面。
  “奇诺,我的丈夫,”她大声说,而他的眼睛却从她的身边越过,呆呆地瞪着前面。“奇诺,你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听得见,”他木木地说。
  “奇诺,这颗珍珠是邪恶的。趁它没把我们毁掉以前,我们把它毁了吧。我们用两块石头把它压碎吧。我们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本来是属于海的。奇诺,它是邪恶的,它是邪恶的!”
  当她说话的时候,奇诺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神采,两眼炯炯地发着光,同时他的肌肉也变得坚硬,他的意志也变得坚强了。
  “不,”他说。“我要跟这东西斗争。我要战胜它。我们要得到我们的机会。”他的拳头捶着睡席。“谁也不许把我们的好运气抢走,”他说。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把手温柔地搁在胡安娜的肩上。“相信我,”他说。“我是个男人。”于是他脸上露出了机灵的神气。
  “明天早晨我们俩坐上小船,渡过海翻过山上首都去,你和我。我们决不让人欺骗。我是个男人。”
  “奇诺,”她嗄哑地说。“我害怕。一个男人也会给人家杀死的。我们把这颗珍珠扔回海里去吧。”
  “别响,”他激昂地说。“我是个男人。别响。”她便不做声了,因为他的话就是命令。“我们睡一会儿吧,”他说。“天一亮我们就动身。你不害怕跟我一道走吧?”
  “不,我的丈夫。”
  他的眼睛那一刻又柔和又热情地望着她,他的手摸摸她的脸。“我们睡一会儿吧,”他说。

  五

  下弦月在第一只公鸡叫之前升起了。奇诺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因为他感到近旁有动静,但他没有动。只有他的眼睛搜索着黑暗,于是在那从茅屋的漏洞里透进来的朦胧的月光中,奇诺看到胡安娜悄悄地从他旁边起来。他看到她向灶坑走过去。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以致当她搬动那块灶石的时候,他只听到了极轻微的声音。然后象影子一般,她轻轻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她在小狗子睡的吊箱旁边停了一会儿;然后,一刹那之间,她黑魆魆的出现在门洞里,随即不见了。
  愤怒涌上了奇诺的心头。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也象她离开时那样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走,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向海岸走去。他静悄悄地追赶着她,他的脑子给怒火烧红了。她一口气冲出那矮树丛,踏着小圆石跌跌绊绊地走向水边,这时她听到他走来,便拔脚跑了起来。正当她举起胳臂要扔的时候,他扑到了她的身上,抓住她的胳臂,把珍珠从她手里夺下。他用握紧的拳头朝她脸上揍了一拳,她便跌倒在圆石块当中,他又朝她的腰踢了一脚。在朦胧的月光中,他可以看到小浪在她身上冲碎,她的裙子漂来漂去,然后,当水退下去的时候,又紧贴在她的腿上。
  奇诺低头看着她,他的牙齿露在外面。他象蛇一样朝她咻咻地叫着,而胡安娜却睁大了眼睛,毫不害怕地望着他,象屠夫面前的一只羔羊一样。她知道他心里起了杀意,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听天由命了,她也不打算抵抗,甚至不打算分辩。可是这时他的愤怒消退了,一股使人作呕的厌恶代替了它。他转过身,走上沙滩,穿过矮树丛。由于感情激动,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了。
  他听到有人冲上来,便拔刀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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