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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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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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家里常常门庭若市,一群年轻诗人飞蛾扑火,越骂越舒服似的,请欧阳萸推荐音乐给他们听,也请他介绍诗或书给他们读。最常上门的是两位年轻女诗人,一个是纱厂工会干事,一个是医院宣传委员。冬天宣传委员在屋里也不肯摘大口罩,两只长睫毛大眼睛扑闪闪地听欧阳萸说教。纱厂女干事大大咧咧,上了楼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欧阳萸书房的弹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长在了椅子上。小菲实在忍无可忍,有时会进去说已经十点了,电车快停了。或者说欧阳萸你一谈话就抽烟抽个没完,能不能少说两句?! 

    等客人一走,欧阳萸就问她:“教养呢?” 

    小菲的话也比较丑陋。她说他过什么贾宝玉瘾?就守着一个暴牙一个大屁股?!他问她怎么知道那个女宣传委员是暴牙。她说假如她小菲长一口那样的暴牙,也会戴个大口罩去勾引评论家。 

    欧阳萸的脸又通红了。“人家什么时候勾引过我?” 

    “算了吧。你对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单明白,还暗中助长。有女人围在身边多开心?多满足虚荣?还都是女才子!” 

    欧阳萸不说话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说话。 

    她偏要让他开口。所有的攻击性语言都启用,词是越刺激越好,老账本一页一页翻,说到他最痛的点子上去:“后悔吧?其实怀了孩子也可以打掉,当初干吗不逼我打掉!” 

    然后就是哭。 

    再往后就是他摔门出去。 

    一天那个女工会委员来,居然穿了件米色开襟毛衣,和小菲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她又跑到小菲那里点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没什么,推门就进了欧阳萸的书房。小菲跑到书房门口,站在暗处,听欧阳萸说:“这首写得像点样子了!” 

    女工会干事说:“那还不是欧阳哥指点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欧阳哥也是她叫的!她以为她是谁?史湘云?欧阳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妈妈家喝了不少黄酒,大笑听着都畅快。小菲气得发抖。十一点了,小菲进去说:“电车停了。” 

    女干事说:“我骑车来的!” 

    终于走了。小菲见欧阳萸已困得睁不开眼,就让他躺到床上,她打了一盆热水替他洗脚。算了,这么困他也听不动她的质问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电话,叫她马上到团里去,有紧急任务。鲍团长把一本用复写纸誊抄的剧本交给她,叫她立刻开始背女主角的词。要在两个星期内把剧目推上台。问团长是个什么戏,团长叫她先背词,背完了就明白了。这是省委命令他们火线上演的戏。记得打仗的时候排的活报剧吧?就要那个“火线”精神。 

    背完了词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个志愿军小护士,在看护伤员时发现绷带和药品有问题,伤员们都感染,最后牺牲或截肢了。青霉素是过期的,抗破伤风药是掺假的,绷带全都没有消毒。小菲在几十年后碰到类似现象,那时有个新词:“假冒伪劣。”所有演员们手捧着复写剧本就进入了排练。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亲。这个志愿军小护士最仇恨的敌人就是伍老板这样的人。伍老板生意脑筋发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他就明白这回他要发死了。他联合了另外两个商人先做战地食品买卖:压缩饼干、炒麦粉、浓缩牛奶。做不过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转手跑医药单帮。不久就成了这个省的医药大王。白头翁刘书记原先对伍老板带搭不理,渐渐也承认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板正在馆子里请客,来了一辆车,客客气气请他上去,之后就再没回来。志愿军小护士认为奸商如伍老板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们,她眼睁睁看着多少志愿军被截下年轻的肢体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小菲在彩排时眼睛四处溜,看看刘书记是否把小伍带来了。小伍总是来看彩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脚跷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刘书记的白头发没出现。看看小伍还怎样整天板着脸训小菲。开幕时小菲看见小伍和刘书记进来了。刘书记叫大家先暂停,他有话要讲。所有化好妆的演员,加上后台服务部门,包括烧锅炉老头,全到台上站队。刘书记把小伍请到第一排,对大家说:“省委组织部的伍善贞同志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谈谈。” 

    小伍照样神气活现,站在那里,仰脸对台上的队伍说:“这个戏,是我专门请人写的。老刘和我商量了基本情节然后请了三位编剧,用三个昼夜把它赶写出来的。为什么我和老刘有这样的体验?我不说大家也明白:因为我父亲——当然他已经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早在发现他有疑点的时候,我就基本和他断绝了关系。因为他曾经是我父亲,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险呀,同志们,这样狠毒阴险的敌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为自己曾经是他的女儿而深感耻辱!” 

    小伍英勇倔犟地仰着头,任泪水洒一脸。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两句,叫她别感到耻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谁不知道小伍十七岁入党,是个小小年纪的老革命?这么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稳,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来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别人不了解她小伍,小菲还能不了解?虽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导、政治教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小菲,有个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个给她。况且伍老板毕竟宠爱小伍一场,和他断绝父女关系,她心里能不血淋淋吗?因为对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彩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台来紧紧拥抱住小菲。两人一抱在一块就又回到十六七岁。“谢谢你小菲。”这是小伍掏心窝子的口气,以这口气,小伍曾告诉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男生的情书,和老刘建立了恋爱关系。小菲鼻子一酸,怎样勾心斗角也是一辈子的小姊妹。小菲知道,小伍输给谁都行,就别输给她小菲。这时她一定感觉小菲多少占了点上风头。小菲赶紧也掏心窝子,说:“千万别难过。” 

    小伍抬起脸,莫名其妙,她难过什么? 

    小菲一看,又是那个好胜要强的小伍,死也不输在小姊妹面前。小菲贴心地说:“请你和老刘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劲特大,小菲觉得这个安慰比较容易被她接受。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隐入历史的恋人(6)

    小伍说:“我刚说要请你呢!你问我们老刘!” 
    这类事情从来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张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边,尤其省脑筋。小伍指着一家牛肉汤生煎包子馆说:“小菲最爱吃牛肉汤。”她也常常为小菲决定什么是她最爱吃、最合适穿的东西。有欧阳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刘,给小菲买半打牛肉包子。小菲爱吃香菜,多要点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汤里。”老刘便去了。 

    小菲心想,这么晚了,谁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为她好,她就吃吧。这包子馆不伦不类,也有鲜啤酒卖。刚刚回到座位上的老刘,又给差去买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领导,中央领导也会给她差去买啤酒的。并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团欢喜。她抱怨说小菲那么久都不去看她,小菲连忙解释,她忙得连自己女儿都没时间看。她明白小伍东拉西扯还是因为心里难过。一个女儿和亲爹永世翻脸,谁不难过?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汤,吹吹气,突然说: 

    “我都怕见伍妈妈。” 

    “为什么?”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点金鱼眼,瞪起来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么受得住?以后孤单单的了……” 

    “她活该!”小伍说。更像金鱼了。“我才不相信她什么也不知道,全是伍老板背着她干的。伍老板在家耳根子软,看我妈的眼色。” 

    “你别瞎说!伍妈妈已经够遭殃了。”小菲说。 

    老刘喝啤酒,抽香烟,深不可测。忽然他说:“小菲还没有写入党申请书吧?” 

    “写过两次了。你们党内同志不要我们呀,看不上我们呀!”小菲偏着头,碰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时刻,她就一副没正经的样子。 

    “你看,她这个人长不大的!”小伍又爱又嫌地在小菲头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着喝着,有了点晕晕乎乎的感觉。小伍沉闷了,老刘逗她几句,她横他几眼。小菲想,她干吗不肯承认自己心里不好过呢?明明和伍老板感情那么好,现在伍老板身陷囹圄,凶吉未卜,哪能照样意气风发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间,何必打碎牙含血吞? 

    “明天我看看伍妈妈去。”小菲说。 

    “什么看头?” 

    “怕她想到绝处,出什么意外。伍妈妈待我妈亲,也待我这么亲……”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干什么?看她她还不就是拉着你手哭天抹泪?现在知道哭了,跟着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钱的时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们像不像?我从小就对钱无所谓。我们全家都是钱串子,有一个想两个,有十个想百个。我拥护共产党,就得对这种人恶治。” 

    不知不觉,小伍又压倒了小菲。有一点是真的,小伍的确朴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刘从来一身布衣,碰到喜欢的东西还不忘记给她的女伴们都买一份。她的无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从骨肉关系里超脱了出来。小伍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她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内心光明正大,才显出霸气。小菲咬着香脆的包子,大口喝着啤酒,不知怎么对老刘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个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想到的情节:那个小镇书院之夜,他俩肉贴肉地躺着,火从两只交握的手点着,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听说小伍和伍老板娘也决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劝说加威逼,让她妈把伍老板祸害志愿军的丧德钱交出来。伍老板娘哭得一条巷子都惊动了,听她骂小伍白眼狼,诉说自己清白,死老头子的害命钱她一分没收。小伍不和她废话,第二天带了侦察科的干事们来了。小伍打富济贫惯了,对家里藏宝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说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后院的树说,刨开。再指指母亲的红漆描金马桶:砸了它!伍老板娘先还阻拦乞求,后来安详得很,坐在院子里看热闹,一会说一句:“生下来我怎么没把她掐死啊?”“一生下来就该把她头朝下按在马桶里。”伍老板娘口气平淡,哀莫大于心死,一副心死过了的样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让她挺那儿算了,找什么大夫啊?”“杀强盗,抓土匪,趁她还是土匪坯子就该杀了她,省她把家里盗一回不够,再来盗!” 

    小伍也不被母亲的话打扰,照样又拆又砸,冷静周密,毫不意气用事。她拳头杵在下巴下想了一会,指着水缸:搬开。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还是土。多年后,小伍跟母亲和解之后,母亲说她笨蛋,水缸里养的是大蚌壳,只要细看就看出那都是死东西,壳里藏着用油纸包的金砖。伍老板对什么纸币都信不过,有钱就去黑市兑成黄金。 

    这时还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时刻。伍老板娘的独白还在继续:“日本鬼子狠?还没把藏的那点首饰挖走,她给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妈没得吃,那不关她事!物价一天一个样,没钱付给伙计,那不关她事!她只管吃里扒外、吃家饭屙野屎!……” 

    小伍搜个一场空,带着侦察员们撤了。伍老板娘也是好强女人,到巷子里高声唤几个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滚回来吃晚饭!没得肉吃了,萝卜干下稀饭他政府总还允许我们吃饱吧?” 

    有时小菲见到伍老板娘在门口拣米虫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说:“生了虫也舍不得喂鸡,人就是这么赖皮赖脸,穷日子过着还长肉!”伍老板娘不仅把生虫的糟米,半腐的菜叶拿到门口拣,把破棉袄、烂鞋子、碎毛线都端到门口,在大庭广众下缝补、拼凑。人们有点奇怪,这个家说败怎么就能败成这样,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烂吃垃圾了。有人说那是伍老板娘存心出她女儿的丑。也有人说她哭穷好让群众看见她没有给伍老板窝赃。小菲妈同情伍老板娘,烧菜常常多烧一份,不动声色地给伍家送去,说:“这个菜我也是学着烧,不晓得烧对没有,你尝尝。” 

    那个活报剧似的话剧一连演了一百场,学生包场,工厂包场,机关干部、团委、工会,观众全是一卡车一卡车地来。看完戏不是献花、鼓掌,而是观众和演员一块开现场讨论会,讨论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进攻多么猖狂。 

    演了小护士,接下去又是一个新时代角色落到小菲头上。她要扮演一个年轻的农业社长,和反对合作化的落后农民斗争。话剧团分了两个剧组,一个剧组演果戈里、莎士比亚、易卜生的戏,另一个剧组演现代革命戏。渐渐的,第二剧组的人高傲起来,在团里的院子走过去走过来都是:“活着,还是死去……”“罗密欧、罗密欧……”嗓音话语都半个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争取演上朱丽叶,一定能让欧阳萸来看一场。她悄悄地看马丹排练,心里对马丹的功底很服气。她从欧阳萸的书架上找到莎士比亚全集,开始偷偷背台词。小菲是个极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欧阳萸会看她的戏,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戏设计好,词念得炉火纯青,再去说服鲍团长。团长偏爱她,她要给他好好争口气。欧阳萸会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想到底读了几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样了。天才还是有的,过去只是一块生坯子天才,现在铸出来了,可是了得!那些什么业余女诗人?怎么能和这个风采的名角儿同日而语?小菲不几天就把整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背了下来,洗着脸刷着牙也会突然对镜子说:“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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