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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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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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阳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收拾惯了。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阳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阳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妻子塌台。“最后一杯!”他嘻皮笑脸地说。 

    “不行。”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痒痒,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虐。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他们一看欧阳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阳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裤,头发披散,显然刚从床上跳起来。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2)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阳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但欧阳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妒嫉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阳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小菲把欧阳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屁!”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党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党,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党!”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错也没有,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 

    “好,你承认他们是狐朋狗党,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行字就把你们的稿子扔到柜下面去了。’……” 

    欧阳萸把她拉住。小菲挣扎不休,嘴巴还不停。 

    “‘你们在这儿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权当老欧养一群狗。狗不会在运动里跳出来,咬那个把他们喂肥的人。老欧过去没少喂狗,都是恶狗。反右的时候恨不得把老欧咬死!’……” 

    小菲发了牛脾气,从欧阳萸手里挣脱,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头,呆住了。这个清高自尊优雅倜傥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们也听到卧室的骚动,不安起来,此刻一个客人从客厅探身,见他的欧老师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赶快缩回去。不一会,全部客人都听说了欧师母的严苛,一个个息声敛气,连筷子和杯盏都老实下来。 

    欧阳萸回到客厅,客人们都假托这事那事,非告辞不可。欧阳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们那儿落个恶婆娘名声。”小菲说着走过去,把桌子扶起来,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 

    欧阳萸转身便往大门口走。 

    “你去哪儿?”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稳,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动,索性坐在他旁边,哭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 

    他一句话没有。她靠着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间里。“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小菲伏在他肩上,泪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静得可怕。这样沉默消极地撒酒疯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么笨?理解不了你?你为什么以为自己难理解呢?你凭什么比别人难以理解?……” 

    小菲无助极了。她是怎么搞的?把他的丑态给调动了出来,又暴露给别人了。她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她爱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无助了。 

    电话铃响起来。小菲捞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起电话,连“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厉害呀。”方大姐说。“我听说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这么晚了……”内奸把情报送得好快! 

    “看不出来,平时你不是蛮温存的吗?”方大姐成了个当院拉偏架的家庭妇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医生一再叫我监督他……” 

    “他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当众罚丈夫下跪。他横竖是个副院长,学生上千,以后人还做不做呢?再说,你家里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你早就该来跟我告状。阿萸谁的话不听,他也会听我的话。”她以为阿萸老弟还是上海地下党时的热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万,竟没有看出阿萸这两年变化——她在他感情里,在他理想中,已壮烈牺牲了。 

    “是的,我是该早和你谈。” 

    “你不来找我,我当然明白什么原因。省话剧团的两个领导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并没有对你抱多大恶感嘛!女演员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出这种事。努力改正,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3)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阳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性。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性。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思想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也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阳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阳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几乎在一种感激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阳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阳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圈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阳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阳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褪。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阳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误”。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之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阳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阳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脱,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党。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4)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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