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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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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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它是卡夫卡在一个转折时刻对自己所作的一个全面而深刻的总结。在某个
意义上,它既是一个决断的宣言,也是卡夫卡身上隐蔽的伤口开始公开显露出来的
象征。它那一无反顾的“怨毒”语气既让人看到他内在能量在久遭压抑之后的爆发,
也让人从反面感到他内心的脆弱和恐惧,同时还让人隐隐闻到某种不祥的气息:
    ……我总是依赖他人生活,因而在每方面,我对独立、自主、自由有着无限的
渴望;我宁可对一切视而不见,一意孤行,哪怕落得可悲下场,也不愿让疯狂的家
庭生活干扰我的视线。……任何一种不是我自己缔结的关系……都毫无意义,它妨
碍我走路,我仇视它,或近乎仇视它。路正长,能力又那么薄弱,因而这仇视大有
其理由。固然,我是父精母血的产物,并因而被缔结在与他们和几位妹妹的血缘关
系中;平时……我意识不到这一点,然而从根本上说,我对它的重视出乎我自己的
意料。某些时候,这也成为我仇视的目标;看着家里那张双人床,床上铺好的被单
和仔细摆好的睡衣,我会恶心得作呕,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就好像我的出生始终
没有完成,就好像通过那发霉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被出生在那发霉的房间;就好
像我不得不回到那儿,以便证实自己,以便跟这些令人厌恶的事情保持不可分离的
联系——如果不在很大程度上,至少也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双脚努力想要迈向自由,
可甚么东西仍然攀牢它们,紧紧攀牢它们,就好像那原始的粘液攀牢它们一样。当
然这只是某些时候。别的时候,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他们总是我的父母,是给予我
自身力量的基本要素,他们属于我,不仅作为阻碍、也作为人之本性为我所有。在
这样一些时候我想拥有他们,就像一个人想拥有完美;这是因为,无论我有多么肮
脏、粗陋、自私和怨毒,我在他们面前始终颤栗不已——直到今天仍然如此,事实
上永远不会中止;此外还因为他们——一方面是父亲另一方面是母亲——几乎(这
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摧毁了我的意志,我要他们为他们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在这里我又一次想到,就此而言,奥特拉身上有着我所需要的母亲的气质:纯洁、
真实、诚挚、坚定,敏感而含蓄,献身而独立,羞怯而勇敢,几乎达到完美的均衡。
我提到奥特拉是因为,我母亲不管怎样也是她身上一部分,虽然这一部分几乎完全
难以识别。)也就是说,我要他们为他们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其结果,对于我来
说,他们比事实上糟糕一百倍,而我对事实如何并不关心;他们的愚蠢是一百倍,
他们的荒唐是一百倍,他们的粗野是一百倍。另一方面,他们的长处却比实际上要
小成千上万倍。也就是说,他们欺骗了我,然而除非发疯,我又不能反叛自然的法
则。于是又只有仇视,除了仇视几乎再没别的什么。但你属于我,我已经使你属于
我;我内心世界一直为你进行着激烈而绝望的斗争——从一开始,而且不断重复,
也许直到永远;我不相信任何童话中为了任何女人曾有过更甚于此的斗争。因而你
属于我。因而,我与你亲戚的关系,跟我与我亲戚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两样,哪怕
这关系……由于他们身上长处或短处' 与我父母相比' 的不同而不那么紧张。他们
也组成一张妨碍我的网(即便我与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他们仍然妨碍着我),而就
前面谈到的意义而言,他们还不配。
    向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对你就像对我自己一样坦诚。你对此不应见怪,也不应
从中寻找自大和傲慢——这话里没有,至少,有也不在你认为能找到的地方。请设
想你现在已经在布拉格,坐在我父母的桌旁,那么,我与父母斗争的那块战场自然
会增大面积。他们会认为,我与家庭的联系总的说来是增强了(而它没有,它绝不),
他们还会让我感觉到这一点;他们会认为我已经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行列,其中一个
岗位就是旁边那间卧室(而我并未加入);他们会认为他们在你身上找到了反对我
的同盟力量(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在我眼里,他们身上丑陋和可鄙的东西大大增
加了,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就我们这场较为重要的事情一哄而起。……我站在这里,
面对我的家庭永远挥舞着的刀子,既是伤害也是在保护他们。让我在这件事情上代
表你行动,而不用你在你家庭面前代表我。最亲爱的,这样的牺牲对你是否太大了?
牺牲是太大了,但对于你来说,最好让它变得简单些;因为——既然我就是这么一
个人——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就只好被迫从你那儿夺取。然而,如果你这样做了,
你就为我做了许多。我会一两天有意不给你去信,好让你不受我干扰作出考虑和回
答。我对你如此信赖:只需要你说一个字就足矣。
    1916  年11  月10  日,卡夫卡与布洛德应邀赴慕尼黑高尔兹书店朗读作品,
他朗读了自己的《在流放地》。菲莉斯也从柏林赶来,到场听他朗读。
    在慕尼黑,两人发生了冲突,互相指责对方自私。
    卡夫卡“满怀勇气从慕尼黑归来了”。他感到自己又面临一次创作高潮。
    妹妹奥特拉交上一位非犹太人的男朋友,为避免家庭的反对和干扰而在“炼金
小巷”悄悄祖下一间小屋。她随即向哥哥无私提供了这间屋子。就在这间屋子,从
1916  年11  月到1917  年4 、5 月之交,卡夫卡度过了一个丰产的冬春,创作了
大量短篇作品:《桥》、《猎人格拉胡斯》、《骑桶者》、《豺狗和阿拉伯人》、
《新律师》、《乡村医生》、《在胡同里》、《在马戏团顶层楼座》、《视察矿区
》、《邻村》、《弑亲者》、《邻人》、《中国长城建造时》、《往事一页》、《
敲了庄园的大门》、《十一个儿子》、《杂种》、《致科学院的报告》、《有家眷
人的心事》以及一个剧本《守墓人》的片断。
    这一些作品都没有很大的篇幅,但它们相当晦涩,有的甚至十分怪诞。
    事实上,它们都是卡夫卡深刻哲理思考的产物。就创作的艺术形式而言,它们
无可置疑地确立了卡夫卡作为“短篇和小型题材专家”的地位。而它们的内涵则从
新的艺术角度折射出卡夫卡生命复杂的本质。
    《猎人格拉胡斯》的主人公因为卓越的猎狼功勋而被赞誉为“黑林山中伟大的
猎手”,然而却阴差阳错,于许多年前在追赶一头羚羊时从悬岩摔下而身亡。他
“幸福地扔下了”生前的骄傲,“迅速穿起死者的尸衣,心情就跟新娘子穿上结婚
礼服一样”。然而,去阴间的船开错了方向,使他又阴差阳错、既生又死地一直漂
流在世上,似乎要为某种“莫名之罪”而永远东奔西走,不得安宁。“我现在在这
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
风行驶。”《豺狗和阿拉伯人》以及《往事一页》大概与战争引发的思考有关,透
过战争的表象,人们往往更容易领悟历史与人的深刻本性。
    《致科学院的报告》则似乎是在对文明和人性作一种进化论式的探讨和反讽。
    《中国长城建造时》包含一个重要的寓言《皇帝的圣旨》。这篇不足千字的小
小寓言,其内涵却高度凝重而庞大,使人想到《审判》中对个人命运及人类整体生
存状态之关系的思考。对一位“在皇天的阳光下逃避到最远的阴影下的卑微之辈”,
皇帝在弥留之际下了一道圣旨。然而,负责传达圣旨的使者却走不出重重复重重的
满朝文武,内宫外殿、庭院台阶,“几千年也走不完”。即便假设他冲出了最后一
层宫门(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面临的首先是帝都,这世界的中心,其中的
垃圾已堆积如山,况且他携带着的是一个死人的谕旨。——而你却在暮色中凭窗企
盼,为它望眼欲穿。”就像《审判》中的《在法的门前》一样,《皇帝的圣旨》也
被卡夫卡单独抽出发表,后来与《往事一页》等作品一道由他自己编入了以短篇小
说《乡村医生》命名的集子,在他生前出版,并与为数极少的作品一道,由他自己
在遗嘱中加以认可。
    而为这个集子提供命名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则是卡夫卡创作中一个十分
重要的现象。这篇最具梦幻成分的作品让“伤口”这一隐喻以惊心动魄的艺术形式
绽放开来。其结局是无比地非理性和荒诞。“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
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
我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都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受骗了!受骗了!只要有一次听信深
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乡村医生》的确是一个真实的隐
喻。这也许是卡夫卡对它如此珍视的一个原因。正是在以《乡村医生》为代表的新
一轮创作高潮尚未结束之际,1917  年3 月,卡夫卡为自己租下一套住房。自从他
33  岁生日之际与菲莉斯在马林巴特同居10  日以后,他一直在为寻找较为理想的
住房而努力。7 月,菲莉斯来到布拉格,两人再次正式宣布订婚。据布洛德报道,
在订婚仪式上,卡夫卡一副“悲怜”模佯。随后,他们作为未婚夫妇拜访亲友。继
而同往匈牙利看望菲莉斯另一位妹妹。这次旅行似乎并不十分愉快。两人分手后,
卡夫卡路经维也纳时拜访了诗人福克斯。20  年后福克斯回忆说,当时卡夫卡“十
分平静地”告诉他说,他“刚刚跟他的未婚妻吵翻了”。
    7 月19  日,他回到布拉格,这座城市表面上还保持着平静。然而,奥—匈帝
国的反对者、捷克的“解放者”、后来的捷克斯洛伐克之父和第一任总统马萨里克
教授发出了要求哈布斯堡王室退位的呼吁。布拉格城徽上那只意在粉碎事物的铁拳
本身就要被粉碎了。在可以预见的战争结束之后,一场革命就要发生。
    7 月27  日,关于《乡村医生》一书的出版事宜,卡夫卡致信他的出版商库尔
特·沃尔夫,谈到他对未来的打算并请求帮助:
    战后可能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将辞去我的职业(事实上,这件事情是使我坚持
下去的最强烈的希望),我将成家并离开布拉格,或许前往柏林。即便在那时,正
如我现在倾向于认为,我将仍然无法完全依靠写作维持生活。而我(或者我内心深
处那位公务人员;他跟我的要求相同)全然被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占据了思想,感
到害怕。我真诚地希望,亲爱的沃尔夫先生,届时你将不会完全抛弃我,当然,如
果届时我在某种程度上值得你帮助的话。眼下和将来有这么多无法确定的事情,此
时此刻,你一句有关的话将对我意味着很多很多。
    卡夫卡这一次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要辞去工作,建立家庭,当专业作家。沃
尔夫先生也给予了完全的理解,他立即回信表示,将在战后提供“稳定可靠的物质
支持”。
    然而,这一友好而慷慨的承诺也许来得太晚。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和某种程度上,卡夫卡像克尔恺郭尔一样,一直试图经营
一种“策略生活”。这样的人,一旦他们认定自己是天生的作家,就把自己作为作
家的使命看得高于一切。他们为保护自己天生作家的身份而绞尽脑汁、苦恼不堪。
除思想、感受和写作之外的其他生活内容,他们基本上都以某种“策略”加以应付。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满怀恐惧逃避伦理—人际关系是为了写作;惨淡经营,试图与
伦理… 人际关系保持微妙的和平共处,也是为了写作。
    然而,在这个基本的共同点之外,他们俩人又有一个重要的差别。克尔恺郭尔
是以一种“信仰骑士”的策略几乎完全弃绝了此岸,义无反顾地向彼岸作了“绝望
的一跃”。甚至他的死,都是为内心世界上帝的事业而献身,是“在战斗中突然而
幸福地倒下”,干净利落得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卡夫卡则不同,因为,他对伦理… 
人际关系不只是存在着恐惧,同时还深怀一份刻骨铭心的“恐惧… 渴望”。他无法
像克尔恺郭尔一样弃绝此岸的生活。就正如在此刻,他心怀专业作家的目标,同时
鼹鼠般地忙碌着,“策略”着与菲莉斯的婚事。
    然而,这谈何容易。对一个内心自由高于一切的人,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
一个因为对伦理… 人际关系的“恐惧… 渴望”越来越陷于某种被动局面的人,一个
只要不写作就会“从烟里跑到火里”的人,一个因为“最瘦”而严重地缺乏处理具
体事务能力的人,这种所谓的“策略生活”很难不在内心深处造成一种苦不堪言的
自我分裂。
    在那些日子里,卡夫卡像只鼹鼠一样忙忙碌碌,为即将来临的婚事操劳。
    看上去,他似乎具有了某种定力,能够以一种“平静的、直视的、忍受一切的”
目光和心态,让自己面对一切,“无所畏俱”。但实际上,他并不具有这种定力。
一直要到将近5 年后,在比过去的一切更惨烈的折磨中,在更加非人的自我锤炼下,
他才有可能对这样一种“无所畏惧”进行成熟的思考,并在相当的程度上具有。不
管怎样,在1917  年躁热的夏天,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上,在为自己可笑的婚事而忙
碌的时候,他的确并未真正具有。在那些日子里,他写下这样一些有着非凡艺术性
和思想性、但也神经质到了极点的日记:
    我又一次竭尽全力冲着世界大叫。然后他们塞住了我的咀、捆住了我的手和脚,
在我眼前蒙了一块布。我好几次被翻过来又折过去,我被拽着坐直了,又被放倒,
这又折腾了好几回,他们一下一下地狠狠揪着我的腿,痛得我直起了身子,他们让
我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用什么尖的东西深深地扎在我身上,一会儿扎这
儿,一会儿扎那儿,一点精神准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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