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安”的样子,就更容易走火入魔,从而走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
钢”的极端,在客观上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
    很少有人比赫尔曼·卡夫卡更清楚他那个世界的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由于特别知道生活的艰难,也由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这位“业余教育家”,昔日
的中士,一方面以己度人,一厢情愿地向儿子提出过高的要求,甚至用士兵的标准
训练他,希望他像士兵那样坚强、严明而粗犷。另一方面,当儿子达不到要求,或
是显示出其他问题时,便怒不可遏,竭尽辱骂、恐吓、挖苦、抱怨之能事。即便对
于正常儿童,这种方式都会导致心理的扭曲,遑论天生“赢弱、胆怯、迟疑不决、
惴惴不安”的卡夫卡。用卡夫卡后来的话说,父亲成了一座不由分说的法庭,一位
绝对权威的法官,在他面前,除了恐惧和不安一类感觉,其他感觉多半中止了。父
亲成了一位暴君,“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就宛如一种
看不见底的危险,在他面前,脆弱的卡夫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随时准备彻底垮
掉。关于这一点,卡夫卡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这也是事实。可是那喊叫声,那涨得通红的
脸,那急忙解下吊裤带的动作,吊裤带放在椅背上的那情景,这几乎比真的打我还
令人难受。
    就好比一个人该处绞刑,他要真处了绞刑,那他也就死了,倒也就没事了。倘
若绞架上的一切准备工作他都得身历其境,只是当活套已吊在他面前的时候才获悉
他受了赦免,那他可能就会受罪一辈子。
    到后来,连父亲相对平和的诉苦都成为不可承受的威胁。赫尔曼·卡夫卡常常
向儿子讲诉自己的童年:“七岁我就推着小车走南闯北啦。”“我们全家大小挤在
一间房间里睡觉。”“有土豆吃我们就喜出望外了。”“我穿着衣不蔽体的冬衣,
腿上的伤口好多年都不愈合。”“……今天谁还懂这个道理!孩子都知道些什么呀!
没有人吃过这种苦!今天一个孩子会懂得这个道理吗?”……父亲的本意是要鼓舞
儿子的意志,教育他不畏艰苦,克服困难,可是儿子听来却是在指责自己“忘恩负
义、不听话、背叛、神经错乱”:
    后来我才理解,您为了孩子还真是忍受着许多痛苦,可是在当时,这种在别的
情况下本来是还会在一颗孩提般天真、率直、无所顾忌、乐于助人的心灵引起共鸣
的诉苦,在我看来势必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罢了。
    真是说不完道不清的父亲。对于卡夫卡,父亲难以尽述,而我们,也只有用他
自己的话作出简略的总结:
    因此,在我眼里世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
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能
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
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
过着幸福而自由自在的生活……
                            第六节 母亲的缺席
    然而也许更为悲哀的是,父亲造成的创伤,未必就是他童年时代最致命的伤口!
    一般而言,与父亲相比,对一个人更大、更潜在、更长期的作用力,来自这个
人的母亲。
    从一开始,卡夫卡的母亲就跟父亲一道,卷入到商海沉浮中去了,并很快成为
父亲不可缺少的依赖。实在地说,父亲教养不足,脾气粗暴,不好相处,在商海沉
浮中这是致命的弱点,虽然他精力过人、头脑精明、锲而不舍,仍然难以弥补。有
幸的是,母亲恰恰干练而机智,富于爱心,乐于奉献,刚好弥补了父亲致命的缺陷。
    这位昔日继母身边的“代理母亲”,如今又重操旧业了,只是她这次要料理的,
不再是五位兄弟,而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和自己的童年都有缺憾,都为某种由来深
远的不安所困扰。不管怎样,无论是为谁、为什么,她需要奉献,或者更准确地说
:她与丈夫彼此需要。
    从一开始,除妊娠晚期和分娩等特殊情况外,卡夫卡的母亲即在商号里承担起
“全日制”工作。她不仅独挡一面,还分担丈夫关于商务上的不满和抱怨,为他排
忧解难。晚饭后陪丈夫娱乐,玩纸牌……这种婚姻模式持续了整个一生,而在初婚
后的几年内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那时商务大计才刚刚起步。本来,在那几年,最
需要她的是小卡夫卡,作为幼儿,他尤其需要她母爱的本能,需要她随时随地无微
不至的亲自关心和爱抚。可是,他所得到的并非是这样一种爱,而只是一群如此这
般的“代理母亲”——将近30  年后,他向自己当时的恋人(另一位性质不同的
“代理母亲”)倾吐他儿时的缺憾:
    我是六个子女中最年长的孩子。在我之后是两个弟弟,还在婴儿时,便由于医
生的过失而病死了。于是我成了家中唯一的孩子,直到四五年后,三个妹妹才陆续
来到人世……
    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只能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保姆、年老的奶
妈、恶言恶语的厨子、面色阴沉的家庭教师,因为,父母总是呆在商店里。关于这
事,有很多话要说。
    这的确是辛酸的讽刺。两个被剥夺过童年的孩子一道弥补童年的缺憾,无意中
又把自己的孩子推入缺憾的童年。历史常以可笑而不幸的循环重复着自身。对于卡
夫卡,历史围绕着“代理母亲”的问题循环重复着自身。历史和生活的不幸甚至把
生身母亲变为“代理母亲”。也许正因为如此,生活中许多人永远长不大,永远是
个孩子,永远在寻找着母亲和童年。从本质上说,这并非某个人的悲剧,而是人类
存在本身固有的悲剧,尤其是现代生活方式固有的悲剧。只是,在某些特定的个人
身上,这悲剧更容易获得极端的表现形式。生活总是挑选某些特定的个人去体验和
认识它最深刻、最普遍的内容。
    卡夫卡就这样被自己的父母所“放弃”,过早地暴露在“存在性不安”面前,
以本来柔弱而敏感的、十分幼小的身心独自面对巨大的生存难题。在这儿,问题还
有更细腻的一面。必须注意到:卡夫卡不仅是被父母所“放弃”,也不单单是被母
爱所“放弃”。其实,单就母亲而言,她并非不爱他。正如卡夫卡后来所说,“母
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问题更细腻的一面在于,就其本质而言,母亲给孩
子的母爱应该是无条件的;然而卡夫卡的母亲却不是这样,她总是把父亲放在第一
位:
    虽然她' 母亲' 总能给我们提供保护,但她也颇受您的掣肘。她太爱您了,她
对您太忠贞、太顺从了,致使在孩子们的这场斗争中,她不可能成为一种经久独立
的精神力量。
    话说回来,这倒不失为孩子的一种正确无误的本能,因为随着岁月的移动,母
亲与您日益情笃;一方面,当事情涉及到她自身时,她总是温良恭谦让地维护住她
的最低限度的独立性,而并不怎么过分伤害您的感情。可另一方面,随着岁月的增
长,您对孩子们所作的判断和批判,她却愈来愈全盘接受,盲目附和。' 注:着重
号为引者所加。' 请注意上述引文中用着重号所标出的文字,它们显然意味着,卡
夫卡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凭本能直觉到了事情的本质。
    看来,事情并非简单的“父母—孩子”、“父亲—孩子”或“母亲—孩子”双
方关系,而是复杂的“父—母—孩子”三方关系。健全的母爱应该能够保证这种三
方关系的和谐,让孩子生活在真正的安全和幸福之中。然而卡夫卡认为,他的母亲
却做不到这点。在他看来,母亲给他的爱,与其说为他提供保护,使他免受父亲伤
害,不如说是“为渊驱鱼”,使他长期暴露在父亲的粗暴、专制和野蛮面前:
    母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跟我与您的关系,即
那并不算好的关系相关的。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
如果说您用制造执拗、厌恶或者甚至憎恨的感情来教育人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
况下还有可能会将我培养为一个能够自立的人的话,那么,母亲用宠爱、理智的谈
话……说情把这又给抵消掉了。我也就重新被逐回到您的樊宠,我采取对您我都有
好处的行动,本来也许会冲破这个樊笼的。
    总之,在卡夫卡看来,那不是母爱,而是母爱的缺席。
    健全的母亲多半感觉儿子是自己血肉之躯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不仅如此,健全
的母亲会感到,正因为儿子的存在,她才得以与整个生活产生和保持密切的联系。
健全的母亲会因儿子的存在而觉得自己是生与死的主宰——她就像上帝或圣母,从
一无所有中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生命。正因为如此,一般而言,母爱是母亲身上最
强烈的一种本能。
    母爱的伟大也许无需证明。母爱的缺席可能造成的后果,大概同样无需证明。
    也许,卡夫卡就是最好的证明。大概,正是因为母爱的缺席,父亲的法庭才那
么至高无上,毋庸争辩,才具有压倒一切的威权。正是因为母爱的缺席,他本来柔
弱而敏感的身心未能得到应有的荫护,过早地暴露在父亲有伤害性的阳光下面。正
是因为母爱的缺席,他不幸的一生才那么千回百转哀宛伤痛,他才终生睨顾和眷望,
永远地寻找,永远在放弃和寻找之间犹豫不定、转侧悲徊。
    至少,他的《致父亲的信》本身提供了有力的旁证。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之际,
他试图将这份历史性的文件呈交父亲的法庭,而这份文件与其说是指控父亲法庭的
专制、粗暴和野蛮,不如说是指控父亲法庭上母爱的缺席。
    我们粗略地了解了卡夫卡的童年。后来,在诸多不幸的遭遇之后,卡夫卡悲痛
地认定,正是童年时代的创伤毁了他的一生。有一种诗意的说法:越是幼年的创伤
越是难以愈合,甚至会像美艳而惨痛的鲜花一样终生绽开。也许并非偶然,后来,
卡夫卡终生都在谈论自己的伤口,他那美艳的伤口多半是与生俱来,那种子是为父
母所种,而那土地正是他自己的家,以及其下更深厚的历史背景和土壤。
    卡夫卡相信:疾病是世界的隐喻。果真如此,那么伤口就是生活的象征。
    伤口可以在我们腰部,它关涉我门的身家性命,关涉我们肉体的羸弱、痛苦、
死亡与腐朽。伤口可以在我们肺部,它关涉超负荷思考所必须的氧气,意味着脑力
的衰竭和理智的梦魇。伤口也可以在我们的眼睛,它关涉我们心灵的渴望和悲哀…
…卡夫卡相信这一切:他来,他看见,他相信。或者不如说,他来,他相信,于是
他看见。他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看见自己就是伤口。腰部有可怕的伤口。肺部在咯
血。而眼睛的伤口最为惨痛,走投无路的目光顾盼人生,眷望大千世界,永远地呼
唤着那拥有母亲的童年。
                            第二章 存在性不安
    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
    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共同的是:一切。
    ——弗兰茨·卡夫卡
    布拉格,上千年来欧洲中部的商路要津,自中世纪崛起的中欧古城,神圣罗马
帝国旧日的帝都,欧洲宗教改革的一个重要源头,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及奥… 匈帝
国波希米亚行省的首府,中欧犹太人主要的聚集地,卡夫卡“带爪子的小母亲”…

    我们追溯卡夫卡的家世和童年。布拉格旧城区。那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
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
跟卡夫卡一道,身不由己,战战兢兢,在中世纪迷宫般的“城堡”穿行……
    然而,我们不是普通的旅游者,不会仅仅满足于对卡夫卡童年的追溯。
    追溯他的童年,更多是为了理解他的人格。歌德说:人格这样东西,我们想扔
也扔不掉。这也许是因为在我们出生之前,人格的种子就神秘地植入了我们的命运,
成为我们生命的内核,随着我们呱呱坠地,跟我们一道按照命运的安排发生和发展
起来。大概正因为如此,对人格的理解才那么困难,遑论理解卡夫卡的人格。
    卡夫卡的人格近乎神秘的谜,这一看法几乎已为人们所公认。无数的资料和研
究形成所谓“卡夫卡学”,试图理解那谜一样的“卡夫卡问题”。
                   第一节 “人学综台”与“卡夫卡问题”
    现代心理学对人类的自我认识作出了一个重大贡献,指出了童年期对人格形成
和发展的重要意义。现代心理学告诉不幸的人们:“三岁已经迟了!”对狼孩及福
利院孤儿等大量案例的观察和研究表明,三岁以前的心理剥夺和创伤,将导致终生
难以恢复的心理障碍。相反,“一至五岁期间的教育会导致惊人的后果。”现代心
理学诸多流派和学说,纷纷把注意力向着越来越早的童年期推进。人格分层理论认
为,最原始、最先发展起来的心理机能位于人格结构的深部和内层,而那些高等、
复杂的心理机能则位于外层。内层不易受环境影响,难以受意志控制;外层却相反。
场理论将人的心理发展看作人格和环境的函数;由此得出的推论是:越是靠近人格
尚待形成的早期,环境就越表现为压倒性的决定因素。生理早产说把人出生后的一
年称为“子宫外的胎儿期”,因为,人出生一年以后,才能达到一般动物出生时的
能力水平。这就似乎表明,人的出生期比生物学的自然产期提前了一年!粗略而合
理的解释是:人需要尽早认识自己的环境。
    但这也意味着,人被过早地暴露于各种可能的危险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