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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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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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珠家的底楼,有一个比珠珠小两岁的女孩,和珠珠的大弟弟一样,刚分进中学。她和珠珠原先还算要好,因为是这幢房子里惟有的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近来她却对珠珠态度冷淡了。当她从珠珠和南昌中间走过,总是骄傲地昂着一张脸,珠珠与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来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规矩的人,而她却是贞女,不能受玷辱。同样,她也自觉担负着监视的义务,那就是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门敞开,她则面向房门踏缝纫机,正好对着后门口的南昌和珠珠。如果是下午的时候,阳光到了后弄,从她的角度看出去,那两个人正好在光的格子里,就像一幅屏幕。他们知道她在看,还是有些不自然,她一个小女孩子,又不值得他们挑战,就从后门口移开,到厨房的窗下。可这时,她到厨房里来烧晚饭了。她比欧家伯伯气势更逼人,欧家伯伯到底有涵养,比较含蓄,她却是箭在弦上。他们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由再向外边移一点。这样,她就走出厨房,端着钢精锅,在阳光下拣米里的砂子。珠珠和她搭讪:烧晚饭啊?她一扭身又进去了。他们都有些怵她呢!有一次,南昌终于发作了。她在后弄堂里晾一幅床单——她小小年纪就做了主妇似的,成天忙着洗和烧——这被单明明可以晾在自家天井里,晾到后弄,多少是促狭的用心。被单晾在竹竿上,竹竿一头搭在前边人家的天井墙头,另一头搭在后门顶上的水泥突檐,来往的人都需侧身从床单边让过去,或是从底下钻过去。南昌呢,他的眼睛里,哪会有床单这样的事!一边玩着并车,一边和珠珠说话,免不了的,碰上了床单,其实也没有碰脏。那女孩冷着脸冲出后门,一把将半干的床单扯下来,团在盆里,端进厨房水斗,哗地拧开水龙头,重新洗起来。那哗哗的水声分明是在控诉。南昌本来还忍着,却见珠珠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撮起的嘴上,示意他不要作声,他这就拉开嗓门了: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水龙头关上了,静了一刻,女孩放声大哭,跑进房间,把房门砰地甩上。他们虽胜犹败。 
  有一日,欧家伯伯照例对着他们举了一张报纸看,看完之后,慢慢折起报纸,却没有进门,而是对他们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一名青丁,“青工”特指那种没有上大学,中技或者直接从中学里出来进工厂的青年。他们比较早就有了独立的经济,自有一种骄傲。这名青工是个勤俭的人,但做工收入总是有限,他聚沙成塔地攒够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然当个宝贝似的,成日价地擦拭,将车擦得铮亮。而且,从此后,他攒下的钱就藏在车坐垫底下,这样,他到哪里,随身都携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可是,悲惨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他的车被偷了。要知道,这城市有许多偷车贼!这青工几乎崩溃,他疯狂到也要去偷一辆自行车,才能抚平心里的怨愤。但他又不会撬锁,为了对付偷车贼,所有的自行车都不会忘记上锁,甚至要上两道三道锁。看来,他只能劫一辆正骑在路上的自行车。每天夜里,他都守候在一条僻静的马路,等待机会下手。三个两个结伴的,他不能动手;身强力壮的,即便是单个儿的,也不能动手。最后,他等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骑车而来,他一咬牙上去了。姑娘一声尖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弃车而逃。姑娘却不依不饶,抓住他要去派出所。他从来没遇到过这阵势,早已经双腿发软,抖成一团。姑娘看他并不像个人道的窃手,就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下流的行当,他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全供了出来。姑娘叹息一声,就说算了。为将功补过,他护送姑娘回家,家中父母见来了个生人,自然要问,于是他又将事情说了一遍,那父母都是通达的人,对青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从此,他们竞来往起来,就像是一门亲戚。说到此,欧家伯伯停歇了一下,他们以为故事结束了,不料还没有,欧家伯伯又接着往下说。
  不久,这家姑娘开始准备婚事,青工就帮着刷房间,搬家具——这倒是出人意外,原以为青工会做他家女婿,故事到此,有点意思了——忙了一大阵,终于喜期来到。青工自然也是座上客,他下了班,洗澡更衣,去到姑娘家中。宾客大多已到,门外停了一片自行车。多日来,这青工已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凡看到自行车,必伸手向车坐垫底下摸一摸,看有没有他藏着的钱,这是他那辆自行车的一个隐匿的记认。这只是一个习惯动作,心里并不存希望的。可是,这一回,他却摸到了,不由吓了一跳。他定定神,进屋悄悄告诉了这家的父亲——这父亲听起来有些像欧家伯伯,沉着,冷静,世事洞察——父亲对满屋宾客说,外面下雨了,各人把自行车推进屋里吧!于是,人们纷纷起身出门推自己的车,车坐垫底下藏有钱的那一辆,正是推在今晚的新郎手里。于是,这父亲当即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今晚的婚宴取消!结果,大家都猜得出,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青工和这家女儿结成百年之好。欧家伯伯说完故事,并不看他们一眼,挟了报纸径直进门上楼。南昌和珠珠对视一眼,怦然心跳,欧家伯伯的故事各有领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百年之好”的说法,不约而同都听进耳朵去了。 
  现在,他们这一帮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怀各的心事了。表面上是共同的话题,内中却伏着潜流,向着各自的目标交错涌动。于是就有一种不安,好像将会发生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可是,会发生什么呢?并且,现在不就正在发生着什么吗?舒娅家的小房间容不下他们骚动的热情了,他们聚会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马路上。舒娅家弄口有一个街心花园,他们就站在那里。往西边过去,也有一个三角花园,放射出去几条街,也是他们聚会的地点。再有,那林荫道上大饭店的廊下。他们几架自行车七八个人往那里一扎,就觉有一股子气象生出来,兴兴然,勃勃然的。早上十来点钟的太阳,略斜地照过来,他们就在光里面活动,真是有一种璀璨。他们招摇得很呢!街上的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认识他们,是将他们归进不规矩的那类男女。这时候,他们的军服,马靴,板刷式的发型,还有自行车,似乎不止代表着某一个阶级,而是时髦。这个城市就是有这样的功能,那就是将阶级的权力属性演变成街头时尚。而在这同时呢,它又表现出一种坚持,貌似保守,其实是中流砥柱,这从那几个女生的穿着可以见出——她们都还是依着自己的风格,也就是这街区里向来对服饰的理解。在这一个肃杀的时代,她们的情味非但没有丧失,反而变得更为细致和微妙。比如辫梢上细窄的黑发带,那原是用于布鞋的滚条,不知谁想起来系发辫,再合适不过了;虽已人春,却还戴着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黑漆漆的很神秘;她们的花布罩衫的中式立领上,翻出来白色镶蕾丝的领子,倘若是素一色的罩衫,就配灰绿格子的翻领;她们的棉鞋是黑色灯芯绒面,带气孔,系带,等到换了单鞋,则是方口,也是带气孔,系带,与发带暗相呼应。就这样,她们所穿所戴,老实规矩中,藏着些小小的离经叛道。 
  他们这伙小狗男女啊!说是上海街头已经被革命扫涤干净了,可不又生出些新的颓靡?这城市的颓靡就像雨后的小蘑菇。 
  渐渐地,他们中间呈现出分野:南昌和珠珠是一对,小兔子和舒娅是一对,七月呢?不知是出自蒙蔽,还是争取的决心,他硬挤在他们两人里面,又多余又可怜。其余的几个,暂时还未结上对,隐匿于模糊之中,说不定哪一日浮出水面。在目前,这几个爱恋萌生的散发出格外的光彩,眼睛亮亮的,脸呢,一阵红,一阵白。大家一起时,他们有意不说话,互相也不看,等散了以后,不知不觉地,就走在了一起。春风和暖的晚上,心里就像揣了个小鹿,跃跃的。南昌骑车在街上穿行,柏油马路像镜子一样,映着梧桐叶。梧桐叶已层层叠叠,月光还是透过来了。这城市就像宵禁似的,人和车都很稀少。南昌看见了小老大的楼,想到小老大,“小老大”这三个字都是生疏的。他从小老大的楼底下驶过去,这公寓楼就像半屏山,罩下半屏影。现在,他又驶出来了。看不见月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南昌驶过舒娅家的弄口,弄里也没有一个人,深处有一盏灯,静静地照,好像马上要走出舒娅和小兔子。南昌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哪里,他要去找珠珠。 
  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的时候找过珠珠,再说,晚饭前他们一伙人方才分了手,到此时不过两个小时,可他却想看到她。他简直要飞起来了,从平滑如镜的马路上飞起来。马路两边暗着的窗口,里面是些什么人呢?他都想对他们打招呼。他终于看见了珠珠家所在的弄口,敞开着,在欢迎他呢!那一片红砖墙房屋,看起来没什么声色,可是里面有着挺有意思的人呢!还有珠珠。他很快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那一张黝黑的俏皮的脸,眼珠子在长长的眼睑之间移动,嘴角在脸颊一陷一陷,说着话。是的,她是说上海话,这种小市民的语言,南昌第一次领略到它的生动,还有妩媚。她说的大凡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前说后忘记的,可是,意思不在话里面,而是在一种语音。这语音多么轻盈,不点地的过去,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流利的波动。他的自行车已经滑翔到珠珠家的后门口,他仰头喊了一声,有几扇窗应声而开,寂静的后弄就像睁开了眼睛。他正准备喊第二声,后门却悄然开了。 
  珠珠倚在门框,厨房的灯光透过门上方的玻璃格子,从她身后照过来。逆光里,她的轮廓分外姣好。她的垂肩的短辫上,毛出来的碎发,变成光渣子。她不说话,听南昌说,有时候,将脸向门框侧过去,好像要听听门里的动静,又好像是贴着,在吃吃地笑,其实都不是。春风和煦,大片的夹竹桃里也会夹上一株栀子花,于是暗香浮动。南昌在说什么呢?也没说什么,似乎是说了些天气、夜晚、白天、白天里谁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珠珠并不回应,也不怎么看南昌,偶尔,眼珠子在眼角里掠一下。后来,南昌也住了嘴,他看见楼房边缘外的夜空,是一种深蟹绿的蓝,蓝得十分澄澈。他忽然问想起在学校操场上方,那一块蓝,体积比这大得多,底下是他和陈卓然。陈卓然,你在做什么呢?南昌喉头不由哽了一下。这夜晚,就是美好到让人伤感。有几次,珠珠离开了门框,回过身对了门里面应一声:来了!是她家大人在喊她呢!她答应管答应,却并不动身,又靠回到门框。珠珠这个小姑娘,不晓得有多少鬼心眼,南昌其实一点猜不透。不仅是舒拉说的“她们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她们和她。他和她,连说话都对不上茬,都是各说各的,这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他们俩,面对面,各说各的。现在,他们什么也不说了,倒好像有一点点,一点点,理解的意思了。别看舒拉与他们只差几岁,可她连做梦都做不到这里的机密,成长是一点儿都不能僭越的。就连南昌,不也是忽然有一天,就独自上珠珠这里来了。又忽然有一天,本来叽叽哝哝的他们,静下来。这机密就在这静谧中开出花。 
   
  13 逃亡 
  第一个带来消息的人是七月。他告诉舒娅,最近的形势又紧张起来,他们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这几日,小兔子不来了。南昌呢,珠珠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七月说过那话之后也不见了。他们这一伙,陡然间消失,现在,又剩下她们自己了。她们在第三个女生丁宜男家里聚着,为什么不在舒娅家?因为七月说过,舒娅也许会被注意,他们来得太多了。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邻的街区,离开了繁华的主干道,向北去,一条并行的安静的马路,沿街房屋里的一间。这样的沿街房屋,通常都是弄堂的最前或者最底的一排,底楼人家门开向街面,楼上的住户则从弄内进后门上楼梯。丁宜男家是住底楼,就与弄内邻居相对隔离。她家人口很简单,只她和母亲,还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人们都以为她父亲早逝,知情人方才晓得她母亲原是她父亲的二房,后来办了离婚手续,夫家给了这一间房,搬出来自立门户。从这间房屋的窄小亦能看出,那也并不是富有人家,不过小康而已,却纳了妾。她母亲且在一九五七年大跃进时候,去一所民办小学做教师工作至今,可见是受过教育,独立的女性。女儿的名字“宜男”,是萱草的别名,萱草又名“忘忧草”,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取的,都流露了婉约的情致。如此种种,像是有一段特别的隐情。可这城市的市井,这里,那里,都是隐情,谁也不稀奇谁的。所以,这一家人兀自过着平静的生活。 
  丁宜男长相平凡,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白。她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添几分美丽,反而使她更显得平淡。她又戴一副白边的近视眼镜,她的眼睛在镜片里面是变形的,整个脸部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了。她也不像舒娅和珠珠那么活泼,她比较老成,一群人在一起,不太能听见她的声音。要说她是挺不起眼,可是在她们几个中间,她也自有她的作用,什么作用?调剂色彩。若不是有她,色彩就太浓烈,太稠密,缺乏层次和弹性,而她使一切都变得有张有弛。大约是她肤色的白皙促使的,她特别清洁:齐耳的短发清亮,手指甲齐整,衣服本是素色,又都洗得发白,连布鞋沿上那道白滚边都没有一丝污迹。她的家,也是清洁如此。这是一个完全出自女性的手的家,每一个细节都安置得妥妥帖帖,虽然简单,却决不潦草。电灯的开关拉线,都是洁白圆润,黑色胶木的坠子裂了,就换上一枚黑色胶木的纽扣。沿街的窗户从一半的地位,拉上一道白色绣边的窗帘,光从上半部进来,足够照明,但不是敞亮的,而是幽静的亮,就有了一股闺阁的气息。然而,也看不见男人粗犷的照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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