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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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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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就被他牵着,闷不吭气地跑。南昌低下腰,紧踩几脚,追上黄鱼车,用力推那青年一把。青年一下子坐在车板上,气恼地挣起身子要与南昌对打。南昌一边与他撕扯,一边扭头吼叫舒拉回家去。可舒拉完全没听见他,也没认出他,眼睛定定地对着前方,奔跑而去。南昌落在后面,看着舒拉在明晃晃的光斑影斑里越来越小。真是令人目眩啊1 
   
  19 小老大之死 
  就在上回南昌到小老大家之后,小老大得了一场感冒,引起肺气肿。他从小肺弱,结核反复发作早已形成肺空洞。正是夏秋之交,节令时分,气温气候变化多端,不慎染了风寒。先是高烧,送进医院输抗菌素,退不下来,却急骤发作肺气肿,最终呼吸衰竭。从发烧到死亡仅只五天时间,让家人猝不及防,他母亲都没赶上与他见一面。消息很快在朋友之间传开,追悼会那日,大家都去了殡仪馆。小老大是个没单位的人,脱离学校也有很多年,结果是由街道里委出面主持丧礼。里委主任是一名中年妇女,大约是“鸡毛飞上天”的大跃进年代培养起来的干部,外表是精明的主妇,言语则一派教条。她都从来没见过小老大,也没见过他的家人,错抓住一个来宾的手当是丧家,两下里都发了窘,念悼词又将小老大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说错,接下去一连串的褒奖更是辞不达意,显得十分虚假。直至来到小老大母亲跟前,这一回各就各位,不会认错了,她流下眼泪,方流露出女性的质朴——她们为所有的人,勿管认识不认识,伤心流泪。随同前来的还有地段上的户籍警,一个肥胖的中士,人们都称作“大块头”。因为人多,又因为场面的难堪,他涨红的脸上汗如雨下,挤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来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厅内挤不下就站在了门口,台阶上站不下,就退到院子里,漫开一片。来人多是年轻人,小老大沙龙里的常客,互相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或者是间接的辗转的认识。南昌跟随小兔子,在人丛中看见了舞蹈学校的芭蕾科女生,小时候上过银幕的“童星”,还有几个见过一两面的男女孩子。此时彼此并不打招呼,肃穆地站着,脸色都有些苍白。这大约是他们中间头一回有人死亡,这个人于他们不是很亲呢,也不是很重要,可现在他死了,原本完整的生活忽然就有了裂隙,望进去,是一个黑洞。 
  小老大本是像树一样,扎在那里。他们走开去,将他忘记,无论多久,待到想起来,再回去,他依然还在那里。可是现在,这棵树连根拔起,他们却再忘不了他了。南昌看着人丛中他所认识的人,甚至,远远地,他还看见高医生。高医生的头发已经留到齐耳,看上去还很年轻。他想到,就是这个人,小老大,将他和许多素昧平生的人联系起来。他自己从不动窝,可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却因为他而相识。小兔子也是联络人,他四处出击,将零散的人一个一个捡拾起来,然后收到小老大麾下。所以,小兔子是个使者,小老大才是真正的,真正的什么?酋长。南昌想到这么一个词。这些天,人们一直在谈论小老大传奇的身世,他曾经生活过的西南省份,被描绘成一个蛮荒之地,人群以部落为单位而生存。所以,小老大是酋长。当人们谈论小老大的时候,嘉宝——南昌想起她也与小老大有一面之交,可说相识于危难之际,嘉宝说:这是一个聪明人!南昌有些惊讶嘉宝说出一个简单扼要的评价,他从来没有想过小老大是聪明还是不聪明。他又觉着不屑,小老大当然是聪明的,小老大何止是聪明?他其实是先知!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南昌想起与小老大最近也是最后一次谈话,那是唯一一次,小老大没能说服他,更可能是他没有听懂小老大的话,他太性急,扰乱了小老大的思路。然而,他还是从谈话中得到两个重要的概念:疼痛和痛苦。他应该耐心一点,好好听小老大说话,其中一定藏着玄机。以后,再不可能追问了。小老大死了,将这个玄机永远地,永远地带走,留下来疑惑,让他独自一个人去解开。人,真是易朽的,而玄机很坚固,而且长久。从易朽的概念,南昌想起初识小老大时,他说的腐烂。人在腐烂中,他说。然后他又说,正是腐烂,才使其长寿,短命是洁净的代价。这里也有玄机。肉体是菌类,玄机的物质是什么?这又是一个玄机。南昌发现,小老大的玄机是有繁殖力的,它一代一代生殖着玄机,使世界陷入迷茫。 
  他们一伙人送走小老大,骑车驶在马路上。这是城市边缘的马路,宽阔平展,阳光铺在柏油路面上,均匀而稀薄,已有了秋意。小兔子的车后架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向大家介绍。他和舒娅没什么了,就像南昌和珠珠没什么了,甚至,和嘉宝也没什么了。小老大不就是要南昌学做小兔子吗?他努力来着。应该说,他做得不错,他和珠珠.丁宜男也算是一个吧,还有嘉宝——嘉宝是“痛苦”,就是在这里,他和小兔子分道扬镳,也和小老大的期望分道扬镳。小老大说的龟背叶子上面的漏孔,减轻了雨水的压力,使它能够生存和繁衍。可是,叶子和叶子不同,有一些叶子的经纬线路是直向的,呈开放的状态,不能处理微妙的转折角度,一撕就裂,而且一裂到底。像小兔子多好,他和谁的关系都到——到南昌和珠珠的为止。南昌就做不到,或者浅,比如和丁宜男,什么都没有似的;或者深,深到和嘉宝——他天生缺乏平衡感,所以,从一桩痛苦逃向另一桩痛苦。他简直无处藏身。现在,小老大死了,永远的洁净了,留下他们,延续着生存的代价,就好像是小老大留给这世上的人质。这世上的浑浊再不能侵害他,他们这些人质怎么办呢? 
  南昌渐渐从自行车阵中落后,车阵离他远了。低到三四公尺高度的太阳照着他们的背影,金光溶溶。他们的身影活跃起来,小老大则湮灭在无知无觉的空间。南昌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蹬不动似的,总是与他们相距一段。他听得见他们说话和笑声,他们又快活起来,由小兔子牵的头。这是小兔子麾下的军团,快乐军团。真亏有了小兔子,才不至一片愁云惨雾。曾经南昌也加入过,如今又退出,这是小老大第几代玄机?神秘的小老大,他的蛋白质的身子里,收藏着多少纤维草木:黄环,青葙,苍耳,赤箭,赭魁,白芷,红蓝,紫葛,乌韭,甘草,酸模,大苦,细辛…… 
   
  第五章 
   
  20 何向明 
  在上海南市区,从陆家浜路上延进的一条弄堂,水泥方砖的地上,有时是滑石,有时是粉笔,画着千军万马。佩着战刀与盔甲的古代将士,跨着战马,引着战车,或奔腾,或厮杀,几可听得铿锵之声。外弄堂的人走进来,都会伫足看一会,有内行的人,认得出那是曹操,那是刘备,那是周瑜,那又是诸葛亮无疑,差不多是一部“三国”的连台本。本弄堂的人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他们知道,作者是住在弄底二十二号里的阿明,学名何向明。阿明是从香烟牌和连环画上认识这些人物的形貌装束,以及身份性格。离他家不远的城隍庙,有的是香烟牌子。小朋友问,时常进行交换。玩弹子或刮片游戏,亦是用它作赌注。就这样,阿明就获有了几乎全套的“三周”香烟牌子。至于连环画,阿明的财政实力就不够拥有了,他只能在租书摊上看,一分钱可看两本。那租书摊的摊主是个山东人,日伪时期做过巡捕,如今还残留着暴戾之气。对大人还好些,小孩子就成了他施虐的对象。因小孩子既是弱者,又大多赤贫,常常租一本书,多个人挤着脑袋合看。他很无理地将他们从板凳上赶开,他们只得站着看那本书。这依然解不了他的气恼,进一步地,他干脆从小孩子手里夺走书,因为他们已经超过了时间。他很精明地将一本连环画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前后加进好几页牛皮纸,看起来不减少它的厚度,等于隐性涨价。阿明曾经勇敢地揭露出他的舞弊,他指着连续的页码说分明是同一本书。摊主,那昔日的巡捕怎么回答他的?
回答是上下本,或者上中下本,看没看过电影,上下部的?此时,他忽变得有耐心了,微微斜着头,甚至还有几分笑意,看着控主。阿明怔住了,一个小孩子哪里斗得过他的智慧,那是从多少屈抑和伸张的阅历中挤出来的心力,锋快得可以宰牛,可惜如今只能在弱小者身上练身手了。所以,他此时的好脾气实在只是出于狎玩的兴致。他的孙子也在阿明的小学校就读,小孩子们挺会笼络他,要求他将家中的连环画走私出来,供他们看。倘被他祖父发现,他是可找到学校,管它上课不上课,门也不敲,招呼也不打,径直走进课堂,走到他孙子跟前,从台板下面拖出书包,兜底倒出赃物,又一言不发走出去。人们以为这孙子回去没好果子吃了,为他捏一把汗,可他倒也还好,若无其事的样子。暴政底下往往产生厚颜无耻之徒,是生存之道。这样被驱赶着断续地将“三国”基本了解个大概,却也足够将香烟牌子上的人物组织成关系和情节,布置他的画面。像方才说的,他的图画颇似连台本,这当然是弄堂地面的先天形式规定,因是长卷式的;其次也因为是从连环画上得到的印象,是故事的性质。在这底下,其实还是藏着一种不自觉的讲述历史的激情。切勿以为这是言过其实,要这么想,那是因为不了解南市区这地方。 
  南市区,是这城市最具历史感的区域了。所谓殖民地,十里洋场,东方巴黎,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你知道这城市的城墙在哪里?就在这里。城墙,这古老的防御系统,标志着这城市早在近代前就已开始它的政治经济活动。其时,外滩还是一片芦苇荡呢!你看见城墙,就等于看见了弓箭,土炮,这些早期的征战武器。霸王旗,鼓角,黄巾,红灯,也都浮现眼前。这城墙虽已经断得不连气,墙砖被搬去垫床脚,垒鸡窝,可这就是零落于民间的历史啊!不是正史,是野史。人们,不论自觉不自觉,都染上了些史的气味。小孩子在弄堂里玩的游戏,叫作“官兵捉强盗”,带有古意的。但是,你切莫将它的历史感当作保守,要知道,它也是开放进步的。比如说,那幢老宅子,追根溯源起来,是清乾隆年问某官的私宅,此官名见经传,参与纂修“四库全书”,当为事君之臣。可这宅子,现如今落在谁人手里?一位沙船业主,经营水上运输贸易。而这家商贾的子弟却学的是铁路制造,这就是真正的科学之光了。南此也可看出,现代文明发展史在这一块地方,是遵循规律,从自身发生的,和四周围不同。四周围的地方是一夜之间,河滩变马路,纤歌改弦,唱成电车的叮哨声。所以说,在这个奇情异志的城市,只有这里,一小点的区域,称得上草根社会,有“故土”的概念,阿明就是这地方的人。 
  大约是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浔缫丝业的中等商人,曾经兴旺过。但到上世纪末,蚕茧歉收,日本丝业急起,同行倾轧,几起几落十数年。曾祖父将缫丝厂移到上海,不料却遇直奉战争,收上的生茧运不出来,积压在桐乡栈房,一场大火燃去十之八九,终告破产。凭多年丝茧业内的人际关系,曾祖去到一家新崛起的丝厂应差,然而,在这机械化的近代丁厂,他历年的经验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做一些杂务,收入也平平。好在他半生在生意场上,见得多,就也想得开,只求老小平安,衣食饱暖而已。底下一辈的孩子,他统只供到高小教育,识字和计算,然后送去学生意,靠自己奋斗在社会立足。最初时,他们家住一幢弄堂里的洋房,几经变迁,就四散了。 
  待阿明出生,祖父母是独自住在露香园路。几个叔伯,一个读哈军工毕业留在了东北;一个住上海西区,是婶娘家的房子;还有一个就在十六铺一爿红木店做店员,住也是在十六铺;阿明的父亲呢,则在粮油公司做会计,方才说过,他们家住陆家浜路的弄堂。职业和身份都相距甚远,所以也很难判断出祖父是做什么的。在阿明眼里,祖父就是一个老头,养了一只画眉鸟,每日喝几两绍兴花雕,夏天的晚上,在门前用自来水浇一块凉森地,放一张竹躺椅,与人说说掌故。在南市,尽是这样的老头,身后都带着一串来历。那来历大体上总是,先前发迹过,然后世事不济,败落下来。所以,在这里的历史气氛中,就又带着衰微的迹象。也因此,这里的历史感是让人感到压抑的。但是,阿明的母亲,却是一个新型的女性,她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初级班,学商科,和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亲年长母亲三岁,同业同事,生相也很登配,很自然地,就有热心人牵线,结为夫妻。然而,事实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很快就表明这桩婚姻并不合适。 
  阿明的母亲属于那类公司职工自发组织国庆或者春节联欢会上,参加歌咏表演的积极分子。她曾经写过几份入党报告,甚至有一次,已经填了申请书,可结果因为父亲的问题没有被考虑。父亲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与几家小粮食厂的老板有交情。交情也谈不上什么大交情,不过是在一起喝酒,吃饭,收受一点小恩小惠,就给人留下“过从甚密”的印象。“三反”“五反”时受了审查,虽然没查出什么实质性问题,但却生生耽误了妻子的入党。母亲闹了一阵子离婚,又报名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其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腹中还怀着阿明的妹妹阿援,她表示随时可去堕胎。但又不单是因为这,身份,年龄,家庭,儿女,因为什么都不可能批准她,只得作罢。夫妇之间,从此有了裂隙。从此可看出,父亲是个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心气的人,母亲却相反。所以,这两人就不止是性格不同,而是涉及到人生观的大方向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认识不到很深,因为与生俱来,就全盘接受,以为本该如此。在阿明他们,习惯了父亲是屈抑的,他对母亲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有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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