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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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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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狗头?喝,谁喝熊了是孙子……父亲的声音有高到低,渐渐地被呼噜声代替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睡觉是养精蓄锐,为了中午跟队长他们喝酒,他把中午的喝酒当成了跟队长之间一种力的较量。
  母亲看着躺下的父亲,有些疑惑,担心他说的醉话,于是就问我,队长真的来吗?
  我也像父亲那样很牛乎地说,骡子不来就砸烂他的头!
  母亲说,咿哟,你们都能耐了,好,我准备菜了,队长他们不来,我砸烂你们的头。
  正如父亲说的一样,那天中午队长和会计很自觉地走来了,这时候父亲已经醒来。母亲看到队长进了院子,急忙对正在灶间烧火的姐姐说,快站起来,别挡了伯伯叔叔的路。姐姐就慌忙用手把灶间的茅草朝一边抹去,给队长和会计他们的脚下摸出一条平坦的路,然后缩紧身子站到一边,队长从姐姐面前走过的时候,随手揪了一下她的羊角辫子。
  队长拍了母亲的肩说,别做那么多菜,两个就行了。
  母亲说,大兄弟你里面坐,我做几个菜你吃几个,家里穷,也没有好做的做给你吃。
  队长就又顺藤摸瓜,随手捏了一把母亲的臀部。
  父亲早已把酒摆上了餐桌,餐桌上摆放了六个凉菜,队长他们六七个人跳上了土炕坐好,父亲就开始斟酒。最初,几个人都显得很文雅,都说自己这些日子已经喝烂了肠子,都把自己的酒杯子攥在手里表示不喝烧酒了。父亲就去他们手里把一个个酒杯抠出来,斟满了酒。
  三杯酒过后,情景就不同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了闪亮的光,脸色也红润起来,说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了,相互之间为了一滴酒开始纠缠不休。
  父亲看到队长酒杯里的酒欠了几毫米,就说,倒满、倒满,浅茶满酒,这是规矩。
  队长说,操,就这点儿你也计较,来,咱俩喝三杯,你敢吗?
  父亲说,你能唬住我?嘁!三杯就三杯。
  喝完三杯酒后,父亲喊母亲过去给队长他们敬酒,队长死活不喝,说你让你老婆喝我就喝,你老婆不喝我们怎么喝?
  父亲说,我代喝行吧?我代喝。
  队长痛快地喝了,会计痛快地喝了,其他人依次喝下去。别人喝一杯,父亲也喝一杯,喝了一圈后,父亲抓酒杯的手有些摇摆了,队长就笑,说行了行了,就你这酒量还跟我较量哩。
  母亲担心父亲喝醉,站在旁边提醒父亲,说你让队长他们多喝点儿,你就少喝两杯吧。父亲很气愤地瞪了母亲一眼,让母亲忙她的去,母亲慌慌地退去了。母亲退下后,父亲咕噜了一句,说,我就讨厌男人喝酒的时候,女人在一边像乌鸦一样叫,本来喝不醉也让她们乌鸦醉了。
  队长开始嚼一根鱼刺,不知为什么他就喜欢嚼鱼刺,所有人都把鱼刺剔出来留给了他。他听了父亲的话急忙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这时候所有人都喝得微醉了,父亲提出了口粮的问题,队长把一嘴的鱼刺咽下去,像被鱼刺噎着了嗓子,脖子半天静止不动,父亲的眼神里就流露出一丝慌张。
  队长呼出一口气,似乎缓过了劲儿,犹豫着说,口粮吗?按说你们几年一直没有交一分钱……不过也不能饿着肚子吧?是不是会计?
  会计点头说,队长你说了算,你说怎么给就怎么给。
  父亲不等队长说话,急忙抢着说,我可没有钱给你们,还得欠帐。
  会计说,还转往来帐吧。
  所谓转往来帐,就是把今年欠的口粮钱,转到去年的帐上累计起来,以后有了钱再还。父亲那时候只知道年年累计,已经累计了五六百元了,当时村里劳动力最多的家庭,一年只能挣到二百元左右,我们家的这笔欠债算是很大了,父亲自己也不清楚哪年哪月能还清欠款。父亲有父亲的主意,先吃饱了肚子再说,以后怎么办那是以后的事情。
  一九八三年我们村实行了责任田,生产队解散,清理欠款的时候,我们家欠了一千五百多元,许多人都替我们捏着一把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伺弄的责任田,当年收入了一千多元,赶巧父亲的工资也增加到每月一百多元,于是父亲一年就把十几年的欠款全部还清了。
  应该说,父亲当时很英明,他就像争取最惠国待遇那样,向队长会计争取到转往来帐的待遇,使我们家庭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当然,父亲为此也付出了一些自尊。
  会计答应转往来帐之后,父亲心里又可以踏实一年了,于是他兴奋地端起酒杯又要跟队长和会计喝酒,而队长和会计坚决不喝了。队长给父亲戴了个高帽,说我不跟你喝,谁不知道你喝两瓶就都不醉?我熊了,我不喝了。
  父亲就笑了,说你承认你熊了就好,这次就饶了你。
  送走了队长和会计,父亲就开始呕吐,并不停地叫骂着,大多是骂队长和会计的,那口气完全是一个胜利者。母亲担心父亲的叫骂声传到外面,她就想让父亲赶快躺下睡去,把父亲推倒在土炕上,但是父亲正处在兴奋期,他不喊得筋疲力尽不会倒下的。
  像往常一样,父亲醒酒后,又被母亲臭骂一顿,而父亲也仍沉默着。母亲说,每次喝每次醉,你就不能少喝?人家队长他们都不喝了,你还在逞能,还要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等到母亲骂完了,父亲才说了一句话:我不喝醉咋说出口粮的事?
  母亲说,怎么不能?喝不醉就不能说了?嗯?
  父亲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垂下了头。
  8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队长的儿子小宝也上一年级,小宝和队长一样成了我们班里的领袖,他可以随便指派我们替他做值日生。
  那年夏天,教室门前放了一口比我还高的大水缸,值日生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学后把水缸注满水,我们用这些水洗脸洗手,洒在教室里降温。
  这天,轮到小宝做值日生,上学后他就斜着眼对我说,你去提水去,把水缸提满。
  队长一脚踢飞我的口粮袋子的事,我一直记恨在心里,见了小宝牛乎乎的样子,就想收拾他一顿。现在小宝指手划脚命令我,我当然不会理睬他,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小宝的脸就涨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小宝说,好呀,你敢不去,你等着我收拾你。
  我说,我等着你娘!
  小宝瞅了瞅我,知道他的拳头不比我的大,就没吱声,又指派别的同学去提水了。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围着水缸喝水。小宝已经纠集了几个同学,站到我面前看着我喝水,说你不要喝多了,喝多就成了小酒鬼了。周围的几个同学立即哄笑起来,显然他们在侮辱我的父亲,于是我放下喝水的大铁勺子说,喝的再多也不如骡子能喝。
  就在我要离开水缸的时候,小宝对身边的几个男生使个眼色,说我们把小酒鬼抬进水缸里,让他喝个饱吧。他刚说完,几个男生就呼啦地围住我,有抓我胳膊的,有抓腿的,还有人拽着我的小鸡鸡。他们把我抬起来,朝大水缸里丢去,并不停地把我抬起的头一次次摁进水里,等到老师赶过来打捞我时,我的肚子已经装满了水。
  两个老师倒提了我的腿,折腾了半天才把我肚子里的水倒出来。我站起来后,看到小宝正在一边嘻笑,就快速抓起地上的石头,老师和小宝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把石头砸在小宝头上。
  小宝急忙捂住头说,好呀你敢用石头砸我,你要是把我的头砸……
  小宝的话没说完,就看到自己摸了一把头的手血淋淋的,他就“哇”地一声哭了,撒腿朝家里跑,边跑边像杀猪一样嚎叫着。他是被他手上的血吓哭的。
  一个老师当即用手指戳了我的脑门一下说,你想砸死他呀?你真能惹事生非!
  老师正在批评着我,队长的婆娘屁股上像着了火似地跑到学校,随后队长也快步赶来。我站在老师面前没有跑开,我想有老师在她不敢把我怎么样,老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老师也没有让我跑开,还准备去给队长的婆娘做一下思想工作。但是不等老师说话,队长的婆娘就从老师面前把我抓过去,对着我的屁股就踢。
  我母亲听说我和小宝打架,队长的婆娘跑到学校了,我母亲就觉得要出事,也撒腿跑来了,正好看到队长的婆娘踢我的屁股,母亲就冲向队长的婆娘,于是谁也看不清两个女人的脸了,她们的脸都被披散的头发遮挡住。女人们打架就喜欢抓头发抓脸。
  老师一看事情不妙,撒腿去找小学校长了。
  队长起初站在一边看着,后来发现自己的婆娘处于下风,眼看就要被我母亲摁倒了,队长就伸出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力一拽,母亲就栽倒在地上,随即,队长的婆娘骑在母亲身上,又打又咬的。
  小学校长赶来的时候,母亲有许多头发掉在了地上,我已经吓得连蹦带跳地哭喊起来。
  母亲也在哭,母亲的哭声是那样粗那样悲,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哭泣,心里非常恐惧,这些哭声从此牢牢地嵌进我的记忆。
  星期六的傍晚,父亲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脸上的血痕,吃惊地说,怎么……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母亲死死闭着嘴不说,父亲有些急了,说你说呀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候,母亲死死咬着的嘴唇突然松开了,嘴唇一松开,呜呜地哭泣声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啸而出。她边哭边给父亲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声泪俱下。
  父亲默默听着,听完后说了一句话,是这样呀。
  父亲拿出酒来,又对着酒瓶喝了半瓶酒,然后拎起菜刀朝外走。母亲有些慌了,说你要干啥你回来。父亲根本不理会母亲,步子迈得很大,那样子要去把队长砍了。
  我突然兴奋起来,父亲喝了酒不怕母亲也不怕队长,什么都不怕,他能把队长砍了才好呢。我就跟在父亲身后走到了大街上,走得很气势,全不像过去跟在醉酒的父亲身后那种惶恐的样子。
  立即有许多人跟在我和父亲身后,热热闹闹地走。
  队长家的大门紧闭着,父亲就在门外叫骂,骂得很专业。我在父亲叫骂的时候,从地上抓起石子抛向队长的大门,但是队长的门一直紧闭着。
  父亲说,有种的你出来呀,你出来我劈成你两半!
  父亲说,我日你骡子的祖宗,你一个大男人去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出来跟我拼呀——咋不敢吱声了!
  看热闹的人开始喊叫了,也趁机朝队长的院子抛石子。看热闹的人希望热闹越大越好,希望看到父亲收拾队长一顿,他们就火上浇油,不停地抛着石子。
  就在这时,队长家的大门咚地一声打开了,队长和婆娘一起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婆娘手里抄着铁锹说,你要砍过来砍呀,你要不砍你就是我生的!
  父亲愣住了,愣了片刻才气势汹汹地朝前大步走,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静下来,不知道父亲拿着菜刀,怎么去砍抄着铁锹的队长婆娘。父亲走了几步停下来,用菜刀指着队长婆娘说,你以为我不敢呀,我是不跟你这种娘们动手。
  队长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说,那你砍我呀,你不砍我就日你老婆去!
  父亲跳起来骂,骡子,日你祖宗的,咱们走着瞧,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咱们走着瞧!
  说完这句话,父亲似乎就完成了任务,转身走回家,看热闹的人哄然大笑,追在父亲后面,说你别走呀,人家还等着你砍哩。
  我跟在父亲后面仓惶而羞愧地走回家,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走到家门口,父亲拎着菜刀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看着家门前一排梧桐树。这排梧桐树是我们两年前栽下的,还没有碗口粗,父亲突然举着菜刀朝自己的这些梧桐树砍去。
  父亲砍树,一棵树倒下了。
  父亲在砍树,又一棵树倒下了!
  父亲仍在砍树,又有一棵树倒下了……
  最后倒下的是父亲,他抱住一棵倒下的树呜呜哭起来。
  9
  我看不起父亲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经常看到别人的父亲把孩子扛在肩上,或去河里逮鱼,或去山里捉鸟,那情景真让我羡慕。那些孩子的父亲无论胖的瘦的,似乎都很有力气,走起路来一拱一拱的,带着一些弹跳的架势。他们经常为了自己的孩子,同别的男人叫骂厮杀,有时他们也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一定让对方的什么地方流了血,尽管他们流的血可能多于对方几倍,但是他们依然豪迈地拉起自己孩子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再有人敢欺负你,我拧掉他的头当球踢!
  在孩子们当中,我就成了一个最胆小的,总是耗子似地躲闪着每一个孩子对我的攻击,即使受了一些委屈,也从来不敢跟别人理论。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远远地躲着他们,独往独来地打发着自己的少年时光。
  于是,我对父亲的态度就异常冷漠和粗暴。
  那年秋天,父亲半夜里突然胃疼,疼得在土炕上翻来滚去的,母亲一边照料父亲,一边对我说,快去叫你庆叔!庆叔是村里的医生,离我们家也就几排房子远。
  母亲说完后发现我坐在那里没动身子,就瞪着眼又喊,你磨蹭啥?没看到你爸疼得要死?
  我斜了父亲一眼说,疼死才好哩!
  父亲听到我的话,弓腰卧着,抬头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母亲一巴掌打到我嘴上,说你这个畜生,没有你爸你们还不早饿死了?你不去,我打死你!我捂着被打疼的脸,倔强地坐在那里不动,父亲就咧着嘴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子,我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了!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很恼怒,抓住我就打。我极力挣脱了母亲的手,撒腿朝外面跑,听到母亲在后面骂,说你跑吧,你跑了永远别想再回来!
  大概后来是姐姐去把庆叔叫到家里,给父亲看了病吃了药,父亲才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父亲和母亲才想起了跑走的我,心里开始不踏实了,两个人就出去寻找。他们估计我跑不远,最初在家门口寻找,却没有见到影子,母亲就焦急地喊叫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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