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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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河-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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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了白班,周星居然饭也不吃,一个人关在宿舍不知在干什么。曾庆元往门缝中一看,只见周星伏在桌上写写、哼哼、唱唱又哭一阵,他吓了一大跳,便跑到食堂找到与周星同住一室的朴章雄说:

“我说朴歌唱家,你快去看看周星,他下班后饭也不吃,一个人躲在房中一会儿哭,一会儿写,一会儿唱,不会是憋出了什么毛病吧?你去劝劝他,晚上要特别注意他的安全。”

朴章雄立即和曾庆元回到宿舍,他没进去,也从门缝里观察了一下,便笑着把老曾拉到一旁说:

“没事!他是在作曲,就是写曲子。”

“写曲子怎么这样的呢?又是哭又是唱的,像神经病一样。再说他是画画的,怎么会作曲呢?”曾庆元怀疑地问。

“人就是这样,心里有事就要说,说不够就唱,唱不够就跳舞,不一定非要先学,何况周星是个平常就酷爱音乐的人。他自学音乐理论,还常向我请教呢。”朴章雄解释道。

曾庆元没有完全听懂朴章雄的意思,又问:“哭了、唱了还不够,还要跳?那不是完全疯了?”

“不会!感情就是要抒发出来的,憋住才会真疯。就像是洪水来了,光靠堵是不行的,要疏导,让它合理的流去就不会造成灾难。这样吧,我们不去干扰他,静观其变,看我的判断准不准确。”

朴章雄说完便和曾庆元坐到室外的空地上去聊天。大约过了一小时,周星的房中传出了忧郁的吉它声和歌声。周星原本也不会弹吉它,是和朴章雄住在一起后学会的。无法走出痛苦深渊的周星想起了许多辛酸的往事;想起了冯小燕、王蓉蓉、谢红卫、欧阳文涛的先后离去;想起了大家一起在八面山上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豪情;想起了幽洞探秘;想起了在断肠崖自己因为思念而即兴创作的那首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诗的原稿已经化成碎片随谢红卫去了,周星便提笔将诗默记了下来;然而,意犹未尽,于是他又将诗谱成了吉它弹唱曲。现在,那房中传出周星忧伤而激扬,疲惫而略显沙哑,然而却声情并茂的歌声,正吸引了朴章雄,感染了单身宿舍楼的青工们。人们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久违得近乎陌生,然而却扣人心弦摧人泪下。这吉它弹唱和样板戏,语录歌是那么不同,令不少工人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命运要如此的捉弄我。

欢乐总是带着苦涩,

幸运也常被掳掠。

我寻找理想

却融入了噩梦,

我寻觅爱情

却凋谢零落。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命运要如此地作弄我。

春天刮起飓风,

秋天没半点收获。

我憧憬未来

却笼罩在迷茫的雾中,

我呼唤友谊

却报以冷落寂寞。

蓝天大地你告诉我,

真善美为何悄然远去?

高山流水你回答我,

友谊和爱情躲在哪个角落?

……

动人的歌声竟把对面的女青工也吸引了过来。大家悄悄地围在附近,不愿打扰这歌声。技校毕业的青工陆小玲刚吃完饭,碗都没洗就站在一旁陶醉了。同宿舍的姑娘曹芹见她一付如痴如醉的呆样,特意用手在小陆眼前晃了晃,她居然毫无反映。曹芹又故意对着陆小玲的耳朵轻轻地呼唤:

“陆小玲!”

小曹见小陆仍没有反映,觉得挺好玩的,便大喊一声:“陆小玲!”

这一声大喊,将挂着甜蜜微笑还陶醉在歌声中的小陆吓了一大跳。她又恼又气地骂道:

“死鬼,你有毛病啦,想吓死人啊!”

“你才有毛病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再不唤醒你,都要变成木偶人了。”曹芹笑着反唇相讥,把周围的几个青工也逗笑了,小陆脸也红了。

从部队复员的曾庆元和别人的感觉有点二样,虽然觉得音乐好听,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味,于是他对朴章雄说:

“朴老师,我看这歌有点不对劲,是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情调,不会是毒草吧?”

朴章雄和周星都是搞艺术的,都经历过文艺界阶级斗争的风雨,所以也深知上纲上线大批判的利害。什么事情一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分析,那就非整死人不可。就在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南下干部老厂长杨正方浑厚的声音:

“周星这小伙子素质不错,平时表现也不错,是棵好苗子!但现在太消沉了点。”说到这里杨厂长回过头对曹芹说:“小曹,你是厂团委干部,周星可是你们的部下,现在该是团组织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杨厂长,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曹芹问。

“对症下药做思想工作呗!听说他是失恋了,爱丢失了还可以找回来吗。世界这么大,这么好的小伙子,还怕找不到女朋友?棵棵树上有鸟落,说不定早就有姑娘想丢绣球呢!”

杨正方说最后一句话时特意对陆小玲点了点头,把大家都逗乐了。小陆心里甜滋滋的,嘴里却说:

“去!去!杨厂长,快去办你的正经事吧。”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青人谈恋爱也是正经事。革命家伟人也要谈恋爱结婚吗。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也是一种革命动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杨厂长说完话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这话是说给曹芹和陆小玲听的,也是说给曾庆元和大家听的,意在爱护一个陷入困境的年青人。

陆小玲是个做任何事情都很细心很认真的人,投入和痴迷是她的特点,这是她总能心想事成的秘诀,但也因此常被女友们逗乐。熟悉她的人只要看她的表情,再看看她最近床头和桌上都摆了些什么,就可以知道她的思想动态和行为喜好。她是个技术极好的车工,也是机床厂工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舞蹈骨干。她对周星的第一次美好印象是在自己工作的C620卧式车床边。那天,周星总装用的丝杆配合精度公差有点问题,来找机加工车间帮忙将丝杆车小点。车工段长将周星带到车工五班陆小玲的车床前,对正埋头作业的小陆说:

“陆小玲,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总装钳工一班的周星,是新从市文化系统下放来的画家。他总装用的丝杆需要车小点,你就帮他车一下吧。”

陆小玲一抬头,拿下自己的工作眼镜,一双明亮长睫毛的眼睛电磁感应般的与周星一对撞,俩人都惊愕得呆住了几秒。陆小玲被周星的气质和外貌吸引,觉得心中那个沉睡和企盼已久的白马王子突然站立在自己的眼前,她的芳心禁不住擂动起来。周星的惊讶则更甚,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世上还有如此惟妙惟肖的相似之人?尽管小陆穿着背带式工作裤,但她的身材、长相、皮肤、声音竟如此地活像欧阳文涛,那双楚楚动人会说话的眼睛,脸上那一对浅浅的酒窝,都如此之像。但她姓陆,不可能是欧阳文涛的姐妹!连堂姐妹也是不可能的!这时的周星和欧阳文涛已经有些时日没联系上了,这意外的结识又勾起了周星缠绵的思念。

就在周星和陆小玲认识后不久,秀江市举行业余文艺汇演,机床厂由朴章雄创作并导演的歌舞《美丽的大草原》独唱是周星,领舞是陆小玲。演出前大家忙着化妆,朴章雄前后张罗,对各项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做最后的检查和交待。在他快走到周星面前时,发现陆小玲一边给自己化妆,一边却不时用眼瞅着化妆的周星,瞅着瞅着后来竟忘了给自己化妆,在一旁甜滋滋地、痴痴地傻笑着。这精彩的瞬间正好给朴章雄抓住,他捅了捅也在化妆的曹芹说:

“小曹,你看陆小玲这傻样,好像有点意思。”

曹芹是个泼辣大方很有工作能力的姑娘,她自己也正和广州中山大学毕业的厂技术员柯云处于热恋阶段,女友的这一点心思她能不懂?她让朴章雄立在一边先别过去打扰,自己则随手折了张小纸条,偷偷溜到陆小玲身后。曹芹先用纸条搔了一下小陆的耳朵,小陆没有反映。她又搔了一下,小陆只是用手挥了一下,像在赶走一只苍蝇似的,可仍是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周星。这曹芹也真逗,把小纸条一丢,顺手拿起一面化妆用的小镜子,偷偷从小陆的身后伸到痴呆的陆小玲面前。陆小玲眼中的周星突然变成了如痴如迷的自己,她大惊失色,发现自己被人捉弄,心中埋藏的秘密也被人发现。这种尴尬的事如发生的欧阳文涛身上,她准哭一场,但陆小玲不以为然,她不怕人笑,而是随机应变道:

“怎么了,笑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看周星那眉毛没画好,他是主角,我们大家不该关心点吗?”接着她又大大方方地走到周星身边说:“周星,你有些地方没化妆好,我来帮你收拾一下。”

周星没有拒绝。陆小玲细心而温柔地在周星的脸上触摸着、描画着。说实在的,陆小玲也是第一次在一位年青小伙子脸上抚摸。她发现原来小伙子的皮肤并不都是那么粗糙的,更感觉周星鼻子喷出的那股微微的暖气在撩乱自己的芳心。周星则像温顺的羔羊任凭陆小玲摆布,然而,他此时想到的却是欧阳文涛,仿佛觉得文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不是吗?音容笑貌乃至近在咫尺肌肤的温馨之香都那么像欧阳文涛。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又害怕梦境醒来。由于周星和陆小玲的默契配合,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仅获得了观众暴风雨般的掌声,节目《美丽的大草原》还在市里评上了大奖。

今天傍晚,周星的一首吉它弹唱搅得陆小玲再也无法平静,同宿舍的姑娘们都出去玩了,她却一个人坐在桌前哼哼呀呀的凭回忆记起简谱来。此刻,她发现自己的音乐知识很肤浅,连简谱都记不好。她不灰心,一面顽强地写着,心中也暗暗发誓,从明天起一定利用业余时间学习音乐,学习吉它,还要学会画画。这样和周星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还可以提高个人艺术修养,陶冶自己的情操。就在她哼哼呀呀的时候,回来的曹芹站在她身后好几分钟了她都不知道。这次曹芹没有逗她,而是插话,纠正她唱错的地方。接着曹芹又关心地问:

“小陆,你喜欢上了周星吧!”

陆小玲把头一昂,微笑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只是喜欢今天这首吉它曲而已。”

“你还不承认,我早观察你许久了。你这人,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样,要不要我做个红娘或是出个点子?你要知道,尽管周星失恋了,但他是个有情有义才貌双全的男孩,想抛绣球的姑娘多呢!像你这样关起门来单相思,到时恐怕就轮不上你了!”

曹芹这句话正点在小陆的担心之处。她不是那种太扭扭捏捏的人,便单刀直入地问小曹:

“那你说该怎么办?”

“这还要问我?主动出击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是看到周星正失恋吗!常言道:心病还得心药治。这失恋不就像是丢了东西一般,如果丢失了一样心爱的东西,马上又得到了一样更好的东西,那他就不再难过了。你做了好人帮了他,同时自己又得到了一个好男朋友,真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陆小玲听了小曹的话,不以为然地把头一甩,马尾辫子正好不痛不痒地抽了小曹一记耳光,她说:

“扯鬼淡!人是高级生命,是有情感的,怎么和东西相比呢!用你这个观点谈恋爱,干脆到商场去挑布娃娃得了,哪个好挑哪个。再说,你又没见过周星原来的女朋友,他能那么伤心动情,肯定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我怕……”

“我说小陆啊,你也太没自信心了,怕什么呢?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那别人还能相信你吗?你哪点比别人差?论身材、长相、才干、学历,在厂里都是排上前几名的,厂里追你的小伙子还少吗?那些傻小子口水都快流三尺长了!小陆,听我的,快上,主动点没错!千万别坐失良机,要乘虚而入。”

“可人家周星现在正是悲痛之极的时候,如果现在去找人家谈这事,是不是操之过急太冒失了点?至少等人家心态平静些时日吧。”陆小玲还是有点担心地说。

“傻样!他越是悲痛,越陷入困境,就越需要朋友去关心他、爱护他、帮助他,这是千载难逢天赐的良机呀!”说到这儿,曹芹突然想起杨厂长傍晚在宿舍楼前丢下的那句话,主意又来了:“小陆,傍晚杨厂长不是说要团组织帮助他吗,现在,我就以厂团委委员的身份,把这任务交给你了。”

经曹芹这么一吹风,陆小玲爱之风帆足足地鼓起来了。她三夜没睡好觉,为自己策划行动方案,想好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再想,想来想去想不出名堂,最后她决定什么都别想,就这么去。可到临行之时,又不知穿什么衣服好,试了几件她都不满意。最后,还是老办法,干脆穿了件干净的工作服。她的理由是,人家瞧得上你,就不在乎你穿什么。

烟是不能再抽了,周星生来与烟无缘,一抽便咳嗽过敏,甚至想吐,再就是引发咽炎。酗酒也不成,为这事领导和团组织专门找他谈了话。所幸还有书画和音乐能与他对话,为他减轻郁苦的压力。今晚,周星一人坐在宿舍中又在勾画描绘着一张素描稿。画面上是欧阳文涛穿着红大衣的胸像,背景是月亮山背的梅林,白雪皑皑红梅怒放。桌上还竖放着一张已基本完成的画稿,画面是八面山的春天,天上是一道五彩虹,山上四个性格各异的女红卫兵正淘气地相搂着一字排列,对着画外人指指点点地在嬉笑对话。周星给两张画命了个名,前者为《梅之恋》,后者为《春天的向往》。他把尚未完成的《梅之恋》竖靠在自己的床上,然后退远来观察整体效果。周星不自觉地“嗨!”了一声,又用铅笔轻轻地在桌上敲了一下,令他心烦的是画中人欧阳文涛的眉毛怎么画都画不好。她美丽的脸蛋上,眉宇中就是有那么一丝淡淡地忧愁,拿去这一丝忧郁便不像她,而周星却希望画中人的灵魂不再有忧伤。就在周星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在轻轻地敲击房门。他打开房门一看,仍沉迷于画中的周星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欧阳文涛!”

“我是陆小玲,周星,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小陆眉毛欢快的一扬,嫣然一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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