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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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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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大人物 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 会引得那大人物或别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谈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无论如何,一番话总要能 够教座中人悦耳快心,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职业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谈话。一个声望高,知识广,听闻多,记性强的人,往往能 够独占一个场面,滔滔不绝的谈下去。他谈的也许是若干牵搭着的题目,也许只是一个题 目。若是座中只三五个人,这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虽然不免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 多了,也许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话的,那就有些杀风景了。这个独占场面的人若是声望不够 高,知识和经验不够广,听话的可窘了。人多还可以找伴儿搭话,人少就只好干耗着,一面 想别的。在这种聚会里,主人若是尽可能预先将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势,也许方便些。 平常的闲谈可总是引申别人一点儿,自己也说一点儿,想着是别人乐意听听的;别人若乐意 听下去,就多说点儿。还得让那默默无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长面孔,也高兴的听着①。这 才有意思。闲谈不一定增进人们的知识,可是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才可以有谈的;有 些人还得常常读些书报,才不至于谈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净闹别 扭,真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记性和机智不用说也是少不得的。记性坏,往往谈得忽 断忽连的,教人始而闷气,继而着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点儿,对不上茬儿。闲谈总是断 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长时间,维持场面不易。又总是报告的描写的多,议论少。议论不能太 认真,太认真就不是闲谈;可也不能太不认真,太不认真就不成其为议论;得斟酌乎两者之 间,所以难。议论自然可以批评人,但是得泛泛儿的,远远儿的;也未尝不可骂人,但是得 用同情口吻。你说这是戏!人生原是戏。戏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闲谈要有意 思;所谓“语言无味”,就是没有意思。不错,闲谈多半是费话,可是有意思的费话和没有 意思的还是不一样。“又臭又长”,没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没有意思。“又臭 又长”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记性坏,老套儿是知识或见闻太可怜见的。所以除非精力 过人,谈话不可太多,时间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马脚。古语道,“言多必失”,这儿也用得 着。

①The World,1754,No,94,导言,P.6。

还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谈话。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能,或不? 者有“一锥子也扎不出一句话”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货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论。平常所 谓不能谈话的,也许是知识或见闻不够用,也许是见的世面少。这种人在家里,在亲密的朋 友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一到了排场些的聚会,就哑了。但是这种人历练历练,能以成。也 许是懒。这种人记性大概不好;懒得谈,其实也没谈的。还有,是矜持。这种人是“语不惊 人死不休”的。他们在等着一句聪明的话,可是老等不着。——等得着的是“谈言微中”的 真聪明人;这种人不能说是不能谈话,只能说是不爱谈话。不爱谈话的却还有深心的人;他 们生怕露了什么口风,落了什么把柄似的,老等着人家开口。也还有谨慎的人,他们只是小 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谈或少谈,并不等着人家。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所赞美的 “寡言”,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寡言”原来似乎是针对着战国时代“好辩”说的。后 世有些高雅的人,觉得话多了就免不了说到俗事上去,爱谈话就免不了俗气,这和“寡言” 的本义倒还近些。这些爱“寡言”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谢安和刘义庆的赞美都是值得的。 不过不能谈话不爱谈话的人,却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谈话,人情究竟是不甘静默的。——就 算谈话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别人,自己只听听,也乐得的。一位英国的无名作家说过: “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乐事,第二件乐事就是谈话。”①就一般人看,闲谈这 一件乐事其实是不可少的。

(原载1941年1月20日《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38期)

①The World,1754,No,94,据William Mathe ws书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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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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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

朋友送来一匣信笺,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相对拱揖,一旁题了“如面谈”三个大 字。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一次题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 “你”或“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 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 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 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 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 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 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 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 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 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 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 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 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 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 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 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 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偷懒,慢慢 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 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 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 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 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 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 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 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 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 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 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什么啦,再 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 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 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 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 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 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 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 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 “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 “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 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给父母去信,就须 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 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 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 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份。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 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 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 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 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 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 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 多造些表示身份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 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 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 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 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 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 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 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 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 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 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份,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 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 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 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 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 “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 “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 “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余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 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 “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 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 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 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 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 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 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 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 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 “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 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 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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