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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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美元-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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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李红和小铃铛就汇合到一块去了,这不能不算是一大失策。我回头注意到,李红一边用眼睛盯牢我们,一边小声和小铃铛商量着什么。
  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来到了楼下,仰头看到我那扇窗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一楼还有一家亮着灯,不时地传出一阵咳嗽声。但是她们这时拒绝和我们上楼,就在楼梯口站了下来。我小声而又焦躁万分地冲身后挥挥手,冲啊。
  但是她们就是不走了。
  “我们先把钱谈好。”李红说。
  “上去再谈不好吗?三楼,不高。”
  “不,还是在这里吧。”她说得非常肖定。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尊重她们的意见。同时父亲也请她们尊重我们一点,和我一道站到车棚那边去,不要站在别人家的窗下谈他妈的价钱。父亲一个人继续站在楼梯口,我认为这种事我出面就可以了。经过几次反复,李红终于先报了价。
  “一千。”
  我知道,我知道一千只是很小的一笔钱,但是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得不承认它是不小的一笔钱,相当于我一个中篇的稿酬。按时下的比价,折合一百二十五美元,你看,这样听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也就是说,她半小时的劳动相当于我至少一个月的劳动,这有点不公平是吗?我把脸转向一直没发言的小铃铛,我对这位纯洁的姑娘还抱有某种真诚的期待。
  “那么,你呢?”
  她对我的问话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她说,当然也是这么多,她们是一起出来的。小铃铛,小铃铛,你太伤我的心了,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也算得上是亲戚啦,你们怎么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呢?在我热诚的感染下,她们终于把价钱降到八百,也就是一百美元,但是没有再降的余地了,她们说,我可以去问问,在金港的,或者龙门混的,都是这个价,她们不能坏了规矩。
  我请她们等一下,然后我来到父亲身边,低声问他,身上有多少钱?父亲说也就三、四百吧。我估计我身上连硬币都算上,大概也最多这个数。这会儿我的头脑特别清醒,我回头看看五步开外的,在月色中亭亭玉立的两个姑娘。她们站立的地方离我很近,就一百美元的距离。我口袋里的那个阿位伯数字的后面如果不是¥,而是,就好了。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最后不得已我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这次我就算了,就夹紧双腿吧,把我们两人的钱并在一道就成全我父亲吧,他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但是父亲听了我的话以后,似乎大吃一惊,什么?她们要多少?父亲一口否决了这个价钱,他的态度比她们对这个价钱的坚持更为坚决,更为不可动摇。说到底,父亲他们始终是一个可以完全否定自己性欲的一代人。我知道你的意思,爸爸,是八百块钱就应该得到八百块钱的尊重。但是你真正了解八百块钱吗?她们值这个价,她们童叟无欺。我再三克制住自己,我不想和父亲就此大吵一顿,惊了别人的好梦。我只能埋怨自己,你瞧瞧,我有多可怜,在两个不可改变的意见之间,像个满头大汗的小丑,东跑西奔,上窜下跳,最后只好放弃我的努力。看起来她们一点也不同情我尴尬的处境,毫无傀色地接过我给的五十元钱,小声议论着顾自到大路上去叫出租回家。她们就这么走了,我不能原谅她们,虽然我心里其实对她们很欣赏。她们本身就是原则的一部分,我只是奢望这个原则能有那么一点人情味而已。正是这个不时出现的不肯泯灭的奢望,对人情味的这样或那样的奢望,在毁灭中造就了我,使我不小心成了一个艺术家。
  父亲在我的前面步履沉重地上楼,我在后面跟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等我们打开门,打开房间里的日光灯以后,父亲和我不禁都惊得叫出声来。胡子拉碴的弟弟合衣睡在我的床上,鞋也没脱,但是人已经睡着了。经这么一折腾,我发现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下去,头发都无力地耷拉着,脸色蜡黄,额头全是皱纹。他双手摊开,坐在椅子上,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照着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使我不忍心正视这一切。看来这也是天意,弟弟还需要一个体面的没有污点的父亲,我们眼下仍然还需要一个体面的令人尊敬的父亲。
  弟弟不愿意和我在那张沙发床上将就,更不愿意和父亲在那张睡过很多人的木板床上将就,他执意要回去,实际上他被灯光刺醒以后,爬起来就走了。和父亲没有说上两句话,他明白这样会面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见他一面,既然见到了。
  他也就可以走了。我陪他走到楼下。弟弟是骑车来的,当然还是骑车回去,不过,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和父亲多说上几句呢?你以后会认识到,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朋友。弟弟说。他困了,下次吧。我也就没再说什么,我脑袋里空空的,这会儿不管我说什么,都会首先让我自己感到意外。弟弟埋头推着车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跨上车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他。弟弟的自行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打了个缓慢的转,重新停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事?”弟弟快睡着了似的。
  我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问他是不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带信叫他来的。他说是的。我说,奇怪,她怎么就能一下子找到了你呢?弟弟说,那你该问问她,我怎么知道。
  “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她可能总以为是吧。干嘛?”
  不干嘛。我预感到小燕会来找我的,现在我有更充份理由和她以我简洁明了的方式相处了。真是太好了。想到这里,心里那种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感觉重新升腾起来。弟弟晃晃悠悠的背影终于在路的一端消失了。我还在路边站着,我想到父亲,心里有了些内疚。女人嘛,对我来说,总归是有的,没问题,但是对父亲来说就不一定了。我让父亲和我穷折腾了一天,却什么也没有捞到。一头豹子寻觅了一天如果没有找点吃的,晚上当它面对一窝小豹子时,它会内疚。同样,一头已经足够健壮的小豹子,面对一只因为年老伤病或其他原因而不能再出去捕捉猎物的老豹子时,它不应该感到内疚吗?所以,当一辆送客归来的马自达飞快地从我的左侧驶来时,我便机械地伸出了我的左手。
  王晴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睡眼惺松,她一开门劈头就骂我疯了,说我又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这个时候找过来。而且平常她是从来不邀请我到她的住处去的。我知道她住这,但我是第一次来,我已经违反了我们约定俗成的规则。她看我神不守舍可怜巴巴的模样。大概动了一个老女人的恻隐之心。王晴让我快进来,就像我是什么被通缉的地下党似的,她还探头看了看门外.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看来还算幸运,我没有和王晴这棵树上的另一只或者另几只猫头鹰撞车。我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睡裙下清晰可见的力士香皂味的身体。它的温度比此刻宜人的室温要高上十至十五度。我的手插在裤兜里,这时碰到了一团凉冰冰的东西。我把它拽了出来,是那条值零点二五美元的银项链。王晴眼睛一亮,她说这是送给她的吗?我说好吧。她把项链随便地缠在手上,并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我知道她一眼就看出它的实际价值了。她早就练就了这样一副眼力。王晴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就问她,(是的,我想尽可能地说得坦率一些,)我们除了通奸关系,是不是应该说还有一点友谊?或者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对吗?王晴回答得很谨慎,她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真的。说完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另外此刻我双眼因为发涩而满含泪水,这使我的目光更有份量了。王晴显然被我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所感染,她说,只要她能帮的,她一定帮我,平常她也是这么向我标榜的,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挺能干的女人。我说,我想请你和我父亲睡觉,好吗?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戴的人,你会像我一样爱他的。王晴脸色一阵发白,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完全可以避开王晴的巴掌,但是我没有避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右手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左脸上。在承受这个巴掌的过程中,我心情非常平静,我想到了小铃铛和李红,还有更多的更出色的婊子们,她们比王晴实在多了,很多问题,我和她们一定会谈得很好,谈得很投机,因为我们坐在一张像草席那么大的美元上交谈,牙齿一叩就是金币的声音,所以我们都能做到诚实。但是,很多道理我是没法让王晴也懂得的,因为我和王晴从一开始,就处于他妈的那种什么也不是的虚幻不真的关系之中。
  再接下来的事情,稀松平常。半个小时以后,我躺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上昏昏欲眠,难以克服的厌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卧室里漫延开来。恍惚之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已经过去的一天里什么也没做,哪也没去,只是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在虚无的中心终于干完了一件可以干的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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