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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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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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大世面。    
    一幢红楼,又有军人守卫。程无忌掏出工作证,又指着他和金凤说明了一番,门卫上下打量着摆了一下手,才放他们通过。楼里很拥挤,楼道里堆放着书柜、成捆的书报,很暗。远没有大饭店的豪华敞亮。但踏着一级级台阶上楼,他却深深感到这里对他有多么大的压迫力。他时时觉得自己卑微,没身份。    
    在中国,还有比金钱更有地位的。    
    总算到了办公室,烟茶也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份,程无忌已向他几位同事作了介绍。没想到的是,达美公司董事长的名片在主人那里赢得了很大尊敬。他们不但客气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殷勤。    
    他找程无忌的事情很简单:聘请这位作家当达美公司顾问。工作很单纯:负责阅读几十种全国报刊,每月两次把报刊上有关信息书面提供给公司,“您是写改革的作家,对全国动态有把握。”等屋里只剩下程无忌时,他又接着说不便于公开说的话:“至于酬劳,啊,……我们公司每个月将付您五百元。”他原定三百,不知为何觉得说不出口,改成了五百元。    
    程无忌连忙笑着推辞:“太多了,太多了。看看报并不误我什么事。”这使他一下子又看到了一个极简单极熟悉但刚才竟产生怀疑的真理:金钱在哪儿都有力量。    
    他的自信心顿时又恢复了。一踏在金钱这块土地上,他整个人就全活了。    
    哼,五百元还多?你当只出卖读报的信息?你出卖的还有你的名气。有你这样的作家当顾问,再有政治家、经济学家给我当顾问,不说别的,达美公司的信誉、知名度就会扩大几十倍。这也是我做大生意的资本。魔鬼能用金钱买下人的影子;我用钱也能买下你们的名字。说到底,你是我顾问,我是你老板。    
    火车上的软卧车厢,车窗外掠过着田野。他对面坐着头发斑白、神态安详的老夫妇俩,广东人,一看就是三七、三八式的老干部。闲谈中由生疏至熟悉。知道他不是港澳人士,只是北京远郊一个小生意人,夫妇俩对他的尊敬客气(还带有一丝拘谨)马上没了,变得亲切随便,显露出首长的和蔼了。    
    “现在软卧票随便买吗,有没有级别规定?”两个人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级别规定,有钱就行。”    
    “噢。……”夫妇俩感叹一番。    
    “你是怎么做起生意的?”老头儿开始调查民情,他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老人斑。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低头三十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坐软卧——和他们平起平坐。1965年刑满释放就成了农民,公职开除了。在村里当电工,管机井,开拖拉机,搞磨房……文化人在村里有用。学校缺人了,又去当民办教师。去年,他不知怎么吃了豹子胆,联合几个人把村里的机井、拖拉机、粉房、醋房、砖瓦窑通通承包过来。一年就净挣几十万。今年又被请到县里,办了个达美公司。    
    我现在挣几份钱?村里那一摊我还承包着,挣个人的钱。当公司经理,挣的是工资,公司利润超额,我工资挂钩往上涨。另外,我个人有十万元资金也投到公司里了,按股份分红。    
    “那这达美公司到底是公家的,还是你个人的?”    
    “我觉得又是公家的,又是我的,说不清了。”他哈哈笑着。    
    夫妇俩有些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上卷:第三部分挣钱要抓时机

    他真是个做生意的料。一下午又利利索索办了几件事。像这尼桑车,起动快,加速快,转弯快,制动灵,说走就走,说停就停。节奏明快。    
    京都书斋。面前坐着一个鹅蛋脸的姑娘,高鼻梁,蓝眼珠,像欧亚混血儿。她是这家知青书店的经理。她一边和他谈着话,一边不时转身指挥着书店内的盘点。几个年轻人正踩着凳子上上下下忙碌着,把一包包书拆包上架。    
    她叫茉莉。他们的谈话涉及书店的命运,因为看错行情,进的大批书籍和画册滞销,资金周转不过来,书店面临倒闭。    
    他以达美公司的名义提出:对书店投资三万元——这足以解决书店的危机,条件是:第一,以后按股份分红。    
    这是不言而喻的,往下谈。    
    第二,我要安排一个人,新华书店离休的干部来这儿当副经理。他有经验,可以帮助你。    
    姑娘犹豫了,眼睛转着飞速思索。要控制这个书店?不要紧,她不是傻瓜。店里的知青个个都是她的好友。可以,不过要快一点。什么时候能把资金拨过来?越快越好。现在,几家出版社都在催我的书款,再欠下去,就没有信用了。街道上的房租也欠了半年了,职工两个月没开工资了。……茉莉说话既干练又着急。    
    越急越好,我的条件越多。第三个条件:这个书店的四分之一要划出来专门给我用。    
    “你要干什么?”    
    “我有朋友在湖南的一个出版社。他想在北京开个售书点。我让他们在这个店里占一面,挂牌设他们的专柜。”    
    “这……”这个条件太苛刻了,姑娘的眼睛转得更快了,思索着。    
    “如果你认为这些条件不能接受,那我就走了。在你这儿投资,本来就有风险。”他站起身,坐在一边的金凤也同时立起身。    
    “你再等等,我想一想。嗯……行吧。”姑娘咬了咬牙,下了决断,“他们卖书不会和我们重复。只会互相促进。我的顾客是他的顾客,他的顾客也是我的顾客,互相当广告。”    
    他心中得意地笑了,那就签约吧。小姑娘,你很漂亮,很可爱,看得出很有文化——他不由得又扫了金凤一眼,还是要让她去上大学——可你自以为聪明,我能平白无故去帮助那湖南的出版社吗?朋友再好,讲到钱字,都不能不算账。什么大义灭亲,大利灭亲。钱字面前没有什么亲朋至友。我给湖南那个出版社在北京找下这个专柜,他们付我三万元。你知道吗?我等于分文不花,就成了“京都书斋”的大股东。坐等分红。倘若湖南那出版社知道你们书斋的底儿,又像我这样聪明,或倘若你们知道他们的想法,又像我这样会办事,我就挣不下这份钱了。挣钱要抓时机,一个时机可以值三万元、三十万元,包括“乘人之危”。你不面临倒闭,我能插手吗。小茉莉,我看过报纸上对你的吹捧,也赞赏你办事业的勇气。可我还得算我的账。也不算坑你吧,对你也有利嘛。    
    “再见,谢谢你的帮助。”茉莉和他握手告别。她的手热而潮,比金凤的手小而细腻。    
    谢什么?我已经是这个店的主人之一了。你再聪明,有我派来的老家伙有谋略?你当这个店的家,他,副经理,会当你的家。姑娘,我研究过你的情况,上着电大,快毕业了,又喜爱绘画,还在学习,以后你会一辈子搞发行?你对象在上海,结了婚又会有什么变化?变化来变化去,书店就到我手里了。知青店不上税,这儿又是闹市区,门口七八个汽车站,简直是黄金地皮,以后要挣大钱呢。    
    餐车。先给软卧客人开饭。人少宽敞。那对老夫妇把菜价问了两遍,商议着,要了两个菜:鱼和肉炒青椒。服务员转身要离开,又叫住,把鱼改成木樨肉,便宜些,服务员照办,啊,可以,但也不无不耐烦。    
    他两手八字放开,独占一桌。葡萄酒,啤酒;冷盘要:炸鱼、香肠、松花蛋;热菜要:烧海参,油焖大虾,鲜蘑菜花。鸡蛋汤?不要,没有好点的?给您单做一碗三鲜汤吧?好。服务员俯身开票,收钱,满脸堆笑。有钱到底痛快。    
    一转眼,和斜对面老夫妇俩的目光相遇。老太太正把几个自带的煮鸡蛋剥了皮,放在丈夫面前。他们用一种那样的目光看着这里,随即转过去,平平淡淡看着窗外景色说起话来。刚才那目光,他能读出来:现在的服务员真不像话,见有钱的就低头哈腰。这些人的钱也来得太容易了,花天酒地……一辈子革命,不如一年的暴发。    
    叮叮当当,酒菜上了一桌。老夫妇俩没再往这儿看一眼,他却始终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低着头簇在一起,冷清清地吃着那两盘廉价菜。既显寒伧,亦显高贵。    
    自己吃得很不安——太排场了,太显阔了,太暴发户了,钱确实来得太容易了。但他又极力使自己坦然:钱是自己挣来的,有钱就能买来享受和优越,这是应该的。他吃得别别扭扭,缩手缩脚:倒啤酒,咕咚咚,轻轻的,不敢出大声;喝啤酒,轻举轻放;放筷子,小心翼翼。连眼都不敢随意四顾。一桌菜摊得太大了,像十亩田,超出了他的视野,他目光只盯着眼前。人们似乎都在冷眼看他。您的汤最后再上吧?服务员的笑脸,对他特别关照。行行。他连忙小声答道,唯恐太张扬,刺激了他人。


上卷:第三部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自己怎么了,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他有什么错?随着一杯酒一杯酒下肚,一股无名火腾了上来。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轻视我?他不轻不重地把酒杯蹾在桌上。我吃我挣的,有什么不光彩的?他喝了一口酒,把杯更重一点蹾在桌上。还要我低头?(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终于火了。我低够了,不低了。我有钱,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酒杯重重地蹾在桌上,他完全敞开怀了,咕咕咚咚地倒着酒,大大方方挥手叫着服务员,就要吃给你们看。    
    吃这顿饭,像是划船过了一场风暴,住院动了一个大手术,经历了一场梦。当他抹抹嘴站起来,感觉自己蜕了一层皮似的变成一个新人了。    
    回到车厢,那老夫妇俩似乎不认识他了,不再和他多说话……    
    一天最重要的一场谈判在酒宴之间进行完了,金凤搀着他回到房间。为了显示达美公司的实力,他今天特意在华厦饭店请客,还在这儿订了房间。小凤,今天咱们在这儿阔气一晚上,让你也睡睡一百多块钱一晚的床。    
    他有些醉了。    
    鲁鸿,胖胖的,蓄小黑胡子的年轻人,很精明,是个有实力的对手。和他谈判费点力气,多占不了便宜,最后,闹了个“平等互利”。这小子,今后还要和他打交道。是不是,小凤?    
    是,你躺下吧,我给你脱衣服。你今天喝多了。    
    不不,没喝多。和鲁鸿这样的人谈,就得多喝。两人都喝多了,才谈得成生意。今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看着,我们俩谁手段更高明?    
    我看他也够精的。    
    你说什么,你觉得他比我强?他瞪眼了,直愣愣的。    
    他不比你强,也不比你差。你们今天谁酒量大,谁就占上风。金凤不怕他,俯身给他脱鞋。    
    你说我不比他强?他一把揪住她头发,狠狠地拽过来。    
    金凤被拽疼了,眼泪迸了出来。    
    他松了手,酒也有点醒了。但他不该醒,他还该装醉。要不他揪金凤头发就太没理了。    
    你别理我,让我直挺挺躺在这儿……你去卫生间洗洗澡,会开热水吗?洗澡时唱个歌……顾晓鹰今天最草鸡,我和鲁鸿都要先让他醉,我们谈生意不愿他听……我这是在哪儿,还在餐厅里?是在河边?小凤,咱俩是不是在河边坐着,你问我的一生?    
    …………    
    他瞪着天花板装醉说着,却真的又醉了。    
    一张十元的钞票变成一块神奇的毛毯,载着一个白发老翁从云中降落,自己又乘它飞起,身旁又陡地出现一个姑娘,是金凤?一个黄太阳,下面是一片海,墨蓝,雪白的一壁礁石矗立着,一只小船,无帆……    
    


上卷:第四部分一丝不挂裸体才有的放荡不羁

    电影厂夏天的澡堂长廊似的,水泥墙,上面凉棚式的简易房顶,两排淋浴喷头,冷水,中间拦腰一道隔墙把长廊一分为二:东边是男澡堂,西边是女澡堂。    
    隔墙虽不低,但和人字形顶棚间有偌大一个三角形空缺,因此只隔断了视觉,却没有隔断听觉。轰轰隆隆,叽叽喳喳,男女两边的声音相互都能听见,加上哄嗡嗡的回音,这便产生了奇特的心理效应。    
    童伟一边洗着澡,一边和刘言、杜正光、智彬、肖建等人聊着天。他们讲话需用很大的声音,甚至要用手捂在嘴上做喇叭筒。小伙子们一边在激人的冷水中嗖嗖地跳着,哆嗦着,搓洗着,一边撒欢地大声喊叫着。喊叫声发自年轻男性身体的野性冲动,在四壁水泥墙轰轰隆隆回响着。这喊声势必传到女澡堂那边了,势必她们在笑。    
    他们喊一阵就从冷水的淋浴中跳出来,停顿一会儿,果然听见那边女性们咯咯咯的笑声。“你们听见了没有,我们这男声大合唱?”有个小伙子高声嚷道。那边只有女性们压低的笑声——她们人人怕暴露自己。小伙子们立刻哄堂大笑,你们装聋。你们不敢回答。哥们儿再来一次。他们更大声地嗥嗥叫起来。    
    我们的声音你们都听见了吧,我们中间都有谁你们也都能分辨出来了吧。我们赤裸的身体,我们发亮的肌肉,我们男人可爱的宝贝,你们都想见了吧。嗥嗥嗥,让你们听听,我们多么有劲儿。我们像野马一样在狂奔。我们要冲破铁网,冲破水泥高墙,用我们的铁蹄踏过嫩绿的草地,柔软的沙滩;我们冲入一堆堆柔软的草垛,把它们都挑起来;冲入一堆堆雪白的棉花,把它们都顶起来;一堆堆山一样的白云,我们冲过去,践踏,拥抱;我们要冲入一个个碧蓝幽静的湖泊,在里面横冲直撞,把它们搅个稀烂。然后,我们冲上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疯跑。疯狂的野马群在沙砾滚烫、无边无垠的戈壁滩上奔腾着,蹄声震天动地,沙尘滚滚蔽日。我们奔跑,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直到累死,渴死,一头头一群群倒下来。太阳晒着沙海,晒着成千上万野马的尸体,它们的血流得多么美丽。姑娘们,你们听见了吗?感受到我们火热的拥抱了吗?    
    “这是电影厂的澡堂交响曲。”童伟笑着,高声对着刚来没几天的杜正光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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