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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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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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表情像小孩儿。    
    谭秀妮,你就是那个谭秀妮?    
    看完白露在挂号时记录下的咨询者简况,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脖颈很细,露着筋络,手臂也很细,手腕骨节突出。    
    1978年,作家艾克写了篇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爱的力量》。骗子乐天明以欺骗手段,骗取了北京姑娘谭秀妮的信任与爱情。明瞭真相后,谭秀妮克制住耻辱和痛苦,毅然决定以诚挚的爱来改造一个邪恶的灵魂,和他结了婚,省吃俭用帮他还债,教育他改弦易辙,劳动新生。她的事迹得到了社会广泛支持。谭秀妮因此到处作报告,上电视,成了新闻人物。后来就销声匿迹不听说了。    
    四年过去了,她来到了这里。    
    李文敏不禁有些感激白露:她没小看自己,一开始就把这样重要的对象分配给自己,“你有什么问题和苦恼?”人生咨询的第一要则是:耐心倾听对方诉说。    
    谭秀妮低下头摸着衣角,短袖白衬衫已经补过,现在是罕见的。她说什么呢?


上卷:第四部分有的人天生更相信异性

    她没想过当先进人物,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是乐天明的人了,只能想法把他变好。我早就不想行骗了,因为看到你,爱你,才又犯这一次,这是为你犯的。他的眼泪。她现在想起,眼里露出凄然麻木的苦笑。她出身贫寒,幼丧父母,和寡居的大姑相依为命。她长得灵秀,梦想嫁给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男子,最好是研究生、工程师。她常常倚在门框上,目光矇眬地陷入憧憬。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高中毕业就在家待业了。后来,卖冰棍,卖小吃,男人们更喜欢光顾她,而不是旁边的老妇。各种目光盯她,她都低着头。可他来了,说爱她,又别着北京大学的校徽。说是工作后考上大学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幸运。后来呢?就发现箱底有一张他因犯诈骗罪被判两年劳改的法院判决书。他不过是个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他跪下了,求饶恕。她哭了好几天,不吃也不喝。后来,她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再诈再骗;劳动挣钱;把三千元欠债还清;重新做人。他指天发誓。她和他结了婚。从此变成一个操劳主妇,再无任何幻想,把生活重负全担了起来。后来,她被树为典型,被请去巡回讲演。讲稿,是妇联的三个宣传干事写了五遍才被上级通过的。她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力量拥着浮了起来,一边念稿一边不安。她不安什么?讲演几个月,一回家,发现丈夫又诈骗了。好几个人交给他钱托他买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来家索钱要物。她哭,她训斥。他狡猾抵赖,他动手打人,打掉了她一个牙,鲜血往下流。她要离婚,他追上来,抱着她双腿跪下。她又咽下泪,咬咬牙,冷静下来,在他搀扶下,一步步无力地走回来。又和他一起订了计划:如何挣钱,如何还债。她已有了孕,却省吃俭用,起早摸黑地操劳。他安分了几天,不久又犯了案。她这次没有信心了,一定要离婚了。他怎么跪着哭诉、瞪着眼毒打都不回头了。但妇联、街道、报社的记者,纷纷跑来劝她:要珍惜荣誉,不要半途而废。树典型的都来保典型。她一步步又回到家里。但此后,乐天明终因接连犯罪,又被逮捕,判刑十八年。她的孩子已两岁。    
    她咨询什么?她要养活大姑——老人已半瘫痪,养活孩子,又要接着替乐天明还债——天天有人上门逼债,自己又有病,实在撑不住,活不下去,她要离婚。    
    “那就离,应该的。”李文敏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她已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起诉。但有关人仍在劝阻她,这次又加上了劳改大队。谭秀妮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等待乐天明,给他以希望,最终帮助他改造过来,那将更具典型意义。    
    李文敏激愤了:“这是当牺牲品。”    
    劳改大队说,离婚会给他很大打击,也可能会自杀,不利于犯人改造。    
    “这更是谬论。如果一个犯人的改造——能否改造好还说不定——一定要由一个善良的人终身殉葬来帮助,这毫无道理。罪犯就是有罪,就该受到惩罚。只有这样,才能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有助于罪犯的减少和改造,要不罪犯更不怕犯罪了。”    
    白露给一个个人挂号,收费。    
    谭秀妮?她惊讶。模范人物,这个可怜样。我们这儿的咨询大夫,有男有女,你愿意找男的还是女的?(有些来咨询的人,对性别很有选择性。)愿意找女的?好,去一诊室。让李文敏来接待她,考验一下这位年轻的女家庭社会学家的本事。    
    自己似乎对她稍有些嫉妒?    
    这个女人叫仇菊花,三十岁,没发育好,矮矮的个子像小孩,蜡黄脸,有些脏,东四一个小商店的女工。你咨询什么?她掏出几页皱巴巴的纸来,歪歪扭扭写着字,原来是控告经理多次强奸她。你不答应我,现在经理有解雇权——改革了,我就开除你。一次又一次将她按倒在仓库角落里。你这应该去法院。去过,法院说证据不确凿,结果经理更欺负我,扣我工资。好吧,我介绍你去找一个律师,地址人名我给你写上,他肯定能帮助你。对,就拿着我写的这张卡片去找他。钱你收起来,不收你费了。像这样的事,她挂号这儿就处理了。    
    这位女性,二十九岁,很漂亮,刚才坐在长椅上排队时,一直冷静地旁观着。只说在文艺单位工作,不露任何具体情况。你愿意找男大夫女大夫?她略闪烁一下:都可以。“都可以”就是愿意找男大夫。有的人天生更相信异性。这位女性大概就很不容易相信另一个女人。你去二诊室吧。让蒋家轩接待她最合适——没什么大事,用不着陈晓时接待——姓蒋的喜欢为年轻漂亮的女性咨询。有了这种热情,他会特别关心对方,能打出高水平。    
    性这东西很有意思。自己呢?也喜欢男人。一看到高楼大厦,就想到男人的身体。自己个儿太高了。她动了一下脚,感觉了一下穿的平底鞋……


上卷:第四部分爱和被爱哪个更重要

    二诊室,蒋家轩。    
    他在桌上写着什么。噢,来了,请坐吧。他不抬头地对进来的人随便说道。这才像个真正有学问的专家。凭感觉他知道来者是女性,接着闻见了淡雅的化妆品香味。怎么不坐啊?他抬起头,目光却一下停住了。    
    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性,清秀端庄,眼睛水亮。    
    她坐下了,将小皮包放在双膝上,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两人的目光已相视过。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不是大夫的目光,她感觉到了,他把她的感觉也感觉到了。两个人都是那种显露着心思,显露着对对方的看法,因而使人不自然的目光。    
    他低下头看她拿进来的“咨询记录”,蹙起眉尽量进入咨询大夫的角色,问:“你想咨询什么?”    
    她看了看他,因为刚才的对视,她来时那种类似病人看医生的虔诚心理已没有了。现在,对方穿着白大褂,神情显得严肃而认真,表明着他的身份,但目光中隐隐露出的不自然,却使她更多地想到这是个男人,因而就有了平时对男人的高傲和戒备。“我也不知道我要咨询什么。”她平静地说,声音同外貌一样清洁。    
    “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蒋家轩笑了笑。    
    “我想看看。”    
    “不,你没说真话,你是带着人生问题来的。”    
    “可我到了这儿,觉得你们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看来,你并不相信我?”蒋家轩幽默地一笑。面对这个聪明的女性,他有些不自然。但这更使他有一种要征服什么的冲动,“好,这是我的一些见解,你浏览一下,可以对我作出大致的判断。”他转身从书架上拿过一个大本放到她面前,还耸了一下肩。    
    她感到很有趣,打量了一下便翻开。是一大本剪贴,蒋家轩在各报刊发表的文章:《幸福家庭的几种模式》,《论爱情双方的平衡》,《相互保持独立的心理空间》,《男性美与女性美》,《打破性爱的禁区》……    
    他也抽出本书翻着,批划着,像个思想家在工作。    
    她又打量了他一下,把大本合上,还给了他。    
    “准备谈吗?”他也合住书,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先提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爱情中,爱和被爱哪个更重要?”    
    “一般来说,爱更重要。”    
    “为什么?”    
    “没有爱,毫无幸福的基础;没有被爱,总可以去追求,起码可以在想象中得到幸福。”    
    她垂着眼想了想,“他没有成就,我不会太爱他,可他一定属于我,他有了成就,我会很爱他,却可能失去他。我帮不帮他去取得成就呢?”她又问。    
    “我刚才的话已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她又垂下眼想了想:“你们对来的人讲的情况保密吗?”    
    “这是我们的原则之一。”    
    “我讲,你可以不记录吗?”    
    “你有这种要求,可以。”    
    “我想讲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关系,请你帮助分析一下。”    
    “请讲。”    
    她给人挂着号。来咨询的,最大量的是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大概人们在这方面的困扰、痛苦最难于自解吧?    
    黄平平来了。她看了看门厅排队的人,不敢打扰。她是预约好来了解一下咨询所情况的:我一定不破坏你们的保密原则,不披露不该披露的事情。她作过保证。平平,你去一室吧,李文敏在那儿门诊。李文敏?李向南的妹妹?是。她今天接待的事倒很有典型意义。她看了看门厅里人们疑惑的目光,站起来从衣架上摘下一件白大褂:穿上你的衣服,去吧。黄平平略怔了一下,明白过来,穿上了,去了。    
    面前坐下的是一个挺英俊的小伙子,二十三岁,工人,有些拘谨。“你要咨询什么?”他没有回答,却在她面前放下一张字条:“不生孩子,近亲可以结婚吗?”他看了看周围。    
    她回答:不可以。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说:我们专门问过律师,这触犯《婚姻法》第六条第一项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否则会受制裁。    
    那旁系三代怎么算?    
    直系血亲你明白,生你的,父母,往上,祖父母,外祖父母;你生的,子女,往下,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旁系血亲就是直系血亲以外和你有相同一源的亲属。如,在你祖父母这一源上,你的叔、伯、姑,再往下,叔伯姑的子女;在你外祖父母这一源上,你的姨舅,你姨舅的子女。是几代,很容易算。如,你的祖父母是第一代,叔、伯、姑是第二代,他们的子女——你的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是第三代。你和表姐妹、堂姐妹都不可以结婚。    
    小伙子听着,他只是听到了他已经知道的结果,沉默不语。


上卷:第四部分不和他发生关系

    你堂兄弟姐妹的子女,就是你第四代旁系血亲了,和她们结婚是可以的。她又继续说明着原理。    
    这是无稽之谈。小伙子无奈地笑了笑:“那异父异母的兄妹间就能结婚?”    
    “是。”看到对方想申辩什么,“不管舆论怎样评论,法律允许。”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留下一块钱走了:不,钱我该交。    
    看着他背影,她心中笑了笑:不允许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不过是人类禁止近亲通婚史上的又一步。刚才在讲述这个问题时,就感到触动了自己生命深处原始的冲动。迷迷蒙蒙,一幅原始人群居、杂交的野蛮图画在密林中的篝火边晃动,一闪即被理智之光抹掉了,留下一丝自我谴责的羞耻感。    
    人类抑制野蛮、原始的性欲逐步建立文明来自我规范,并不是人类需要虚伪,而是因为需要生存。近亲通婚的部族总是最先被淘汰。    
    造就一切文明的根源只是生存的需要……    
    四诊室,方一泓。她面前坐着一个山东省来的女性,三十多岁,不难看,但憔悴显瘦,鱼尾纹很深。    
    她叫乾惠芝。丈夫当初是工人,婚前追求她多年,现在成了摄影家,出了名,就喜新厌旧要抛弃她。她到处跟踪他。两人吵过,闹过,打过。丈夫提出离婚,上诉法院,理由是没有感情,她嫉妒,妨碍他工作。她到省妇联、省政府、丈夫单位四处告状。法院没敢判离。丈夫与她分居,发誓要离婚。有两个小孩。    
    “我该怎么办?”她问。    
    “我只想问你,即使法院下次还不判离,或者永远不判离,你们还可能一起正常生活吗?”方一泓耐心听完对方的长篇讲述之后问道。    
    乾惠芝低头沉默。    
    “他会回心转意跟你好好过吗?这个你想一想,凭你的真实感觉回答我。”    
    她慢慢摇了摇头:“可是,过去是他追求我。”    
    “过去只说明过去。”    
    “是不是我过去让他追得太久了,所以他……”    
    “不,我这儿有句格言,”她打开一个小本:“‘当爱着,以往一切都是美好的;当爱情消逝了,以往的一切痴情举动,都成为自我的耻辱。’”    
    “他有第三者……”    
    “我这不是法院,并不从判不判你们离婚考虑问题。我们只考虑:你如何抉择,对你一生更有利。”    
    “我不能让他那么便宜。”她恨恨地说。    
    “你想拖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是吗?”    
    “是,谁也别好过,他毁了我的青春。”    
    “可是你拖他,同时不也拖你自己吗?”    
    “我……反正完了……”    
    方一泓理解对方的痛楚。离婚对于男人女人是不平等的,离了婚的男人不贬值,离了婚的女人就贬值了。“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赌气,也不要悲观,你要为自己考虑,当然还有孩子,要有重新设计生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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