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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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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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是谁欺负她了?遇见流氓了?可公安局验尸了,是自杀。为啥自杀?    
    单大妈是哭开了,女儿啊,你受啥罪想不开走这条绝路啊,你有啥委屈咋不和妈讲啊?哭得昏天黑地。出入院门口的邻居们都知道了,又一传十、十传百地全院人都围拢来了。小兰好好的咋会自杀呢?让公安局好好调查调查,看是谁害的。    
    大宝在阴暗的屋角蹲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地,不断露出狠意。等邻居们走了,他说话了:妈,别哭了,哭管啥用。母亲止住了哭。妈,我问你,姐最近回来,和你说过什么没有?做母亲的抬着一张衰老的皱纹脸,呆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小兰子每次回来总是给家里干活,没说过什么委屈。她打小就不爱说委屈。妈,您别啰唆,您再想想,仔细想想,她露过啥话没有?姐姐死了,咱们总得搞清楚,她为啥死的?老太太清醒了一些。噢,前一阵,她回来,天挺热还穿着长衣长裤,让她换也不换。晚上睡觉,见她身上像是有青的红的伤,问她,她说感冒,刮的。大宝咬着牙,死死盯着黑暗中的一点。好一会儿,猛地抡起斧头狠狠劈入砖地。我看,就是凌海一家逼死她的。    
    父母全傻了:他们家?不会吧?    
    他们家不会?哼,你们就当着他们这种人家讲理?我看着他们就不是好人。凌海啥时候来过咱家?他压根儿看不起咱们。我去过他们家,姐姐在那儿跟使唤丫头一样。还有那老头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过去在部队,老色鬼,臭着呢。姐姐在他们家肯定受够气了,怕你们不放心,她不说。这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她身上那些伤肯定是凌海打的——那个人心狠手辣,我听说过他。妈,爸,先别急着办丧事,去法院告他们,不能放过他们。    
    “咱们敢告他们吗?”老头老太太直呆呆地看着儿子。    
    “怎么不敢。”    
    单小兰的弟弟又来了一趟,我想看看姐姐留下的东西。凌海拉出一皮箱来,任他翻。并没有日记本之类的东西,没有文字。我姐姐为什么会自杀,我想知道一下情况。凌海略耸了一下肩,作沉郁状:这我怎么知道,她每天去上班,很晚回来,也不多说话。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弟弟盯着他问。我确实不知道,凌海没有火,我们感情不好也不坏,因为缺乏共同语言,相互间话很少。可我姐姐不会无缘无故自杀的,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自杀。你姐姐思想不开朗,心里一点事也放不住,可能因为什么事想不开吧。也可能因为我对她不太热情,也可能因为有其他女人来找我,我这儿人来人往多,她过敏了,这我都没法说。    
    看着这位弟弟咬住嘴说不出什么话了,他心中说: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工人,和我斗,还差得多呢。要不是这种特殊情况,我眼里能放下你这么个毛小伙子?白涮你。    
    “天太热了,丧事要抓紧点。”他说。    
    “我们想请公安局再派法医验一下。”    
    “那请吧,这儿就是电话。”凌海指了指房间里的电话。    
    大宝看了看他,走过去拨通了电话。回答很简单:已详细验尸,不需再重复了。“那她身上是否有伤痕啊?”回答:没有特别的新近的伤痕。半晌,他放下电话。凌海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要回去和父母再商量。凌汉光的妻子出现了:你是小兰的弟弟吧?你姐姐是个好姑娘,一时想不开走上这一步,太让人难过了。    
    小兰的弟弟走了,明确的信息却留下了,凌海却已经没有任何惊恐了。凌家三个人现在结成了一条统一战线,就没什么可怕了。外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看来很清楚,小兰没留下什么控诉的遗书。她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你们能告什么?他有的是经验,有的是广大联系,应付这事绰绰有余,他已经开始了各方面的行动。    
    父亲的后妻(他从未把她看成后母)又在面前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黑色鳄鱼皮包。咱俩一块儿去趟小兰家吧。她说。


上卷:第五部分他要为姐姐伸冤报仇

    金象胡同一号脏脏乱乱。几十户人家闹嗡嗡地流转着,围着个看不见的轴。大院门出,大院门入。单老头一家都罩着死了人的丧气。几百号人挤在这个乱糟糟的垃圾堆中,活个什么劲?    
    凌汉光的老婆——小兰的婆婆,双手拎着皮包站在屋里,委委婉婉说了不少话。那话理是理,道是道,转圈圆乎。丧事要办好;花费都由凌家出;大宝在郊区上班,凌家负责帮助调到城里来,好照顾老人;经济上有困难,凌家可以补贴些——话中已经暗示:一千够不够,不够,两千也可以。我们不缺钱。单老头说。那你们存上笔钱,也是个养老的储蓄嘛。女人很会说话。老头老太太没话说,小兰的弟弟在暗处低着头,一身倔犟的线条。他不吃这一套,你们越这样,说明你们越心虚,这事越有鬼。他要为姐姐伸冤报仇。    
    凌海坐在那儿说开话了,他不嫌屋里脏,哪儿都能落座。从从容容,诚诚恳恳。你们对小兰死心中有疑,我也有。本来不想说,现在索性说出来。小兰在医院有一些生活作风方面的传闻,说她和一位主治大夫有不正当关系,当然,也有人说她最初是被迫的。我问过她,她不说,我生了气也骂过她,她还是不说。你们决心追查,我同意。如果是被强奸的,就要法办强奸她的人。我之所以不想声张,就怕是通奸。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了一家人的震惊。老头老太太如被雷击:小兰子不会。当弟弟的却低下头,他也隐隐听到过这风声。凌汉光的后妻惊愕地看着凌海,佩服他的手段。怎么就诌出这么一堆来?如此,两千块钱要不要出都可以重新考虑了。她这才开始心疼起钱来。凌海又接着说:现在这事主要听你们当父母的意见。一般来说,如果对方死不承认是强奸,你没有证据,小兰又死了,就难说了。如果查来查去,查出个通奸,对小兰又有什么好处?你们看,我这儿唯一的证据,是他们主治大夫的一封短信。他递给大宝。那上面只有这样一句话:    
    小兰:请你原谅我一时的感情冲动,你是对我挺好的。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小兰对他挺好的?我再说一遍:是不是去法院、公安局告,尊重你们父母的意见。若要告,我可以出面,让大宝跟我一块儿跑。他看了看蹲在黑暗处的大宝。高级法院,中级法院,初级法院,公安局,检察院,市委,区委,总医院,总后勤部,都有我熟识的人。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他的同学,他同学的同学,他朋友同学的父亲,他朋友同学父亲的朋友,他说了一大串名字,连同他们的职务,五花八门,满天星,记也记不住。还有报社,他认识成打的记者,又是一串名字,我可以让记者们写文章造舆论,迫使有关方面弄个水落石出。    
    这是一个怎样巨大的关系网,满天的大人物,像几十座庞大的宫殿在头顶黑沉沉地压着。他们仰视也仰视不清楚,他们眼花了,腿软了,只有一个个坐下。    
    屋里暗暗的。凌家的人走了,那女人临走留下了一沓儿钞票,一千元。她皮包里带了三千,现在觉得一千元足够了——甚至这还多了。一沓钞票在桌上放着,虽然屋里暗,可人人觉着它的存在。他们感到屈辱,又是一种不能拒绝的屈辱。大宝咬紧牙低头坐着。直觉告诉他:姐姐肯定是受了凌家的欺侮。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去告了。那几十座巨大的宫殿只轻轻往下一压,他的肩膀就脆嫩地被压瘪了。凌家将帮助把自己的工作调到市里来,他竟没力量拒绝这耻辱的恩赐,他简直想站起来撕裂自己。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牙关紧咬着嘴唇,觉得嘴里有腥咸的血味儿了。酸热的眼泪流了出来。姐姐。……    
    凌汉光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事情已了结,小兰尸体已火化,骨灰盒已放到单家,一切都清静了。他却神态恍惚地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小兰一次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面前,低眉顺眼,恭谨惊惧,像只温驯的小羔羊。他简直想为她烧几炷香了。    
    “爸爸,我来了。”凌海站在面前,神情阴沉。    
    “噢,”凌汉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扭头看了看,“你去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    
    “单小兰家,你去过了?”他问。    
    “前后去过三次了。”儿子没什么表情。    
    “骨灰放在他们家了?”    
    “是。”    
    “只给了他们一千块?”    
    “是。”    
    “他们家还有什么困难吗——你看着?”    
    “看怎么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做父亲的拉开抽屉拿出一摞“大团结”和一个表盒,“这是一千块钱,你再给他们家送去吧。小兰好赖是你媳妇,死了挺可怜。还有这块表,你送给小兰兄弟吧。”    
    儿子静默,算是作了回答。    
    “你不要让她知道。”凌汉光又小心地扭头看了看房门。    
    儿子依然是沉默的回答。    
    做父亲的神思恍惚地关上抽屉:“噢,你把钱和表拿起来吧。”    
    凌海把钱和表放入口袋:“还有事吗,爸爸?”    
    “没有了。”    
    “那这事就到此结束。”儿子平静但又是阴森地说道,一挥手,把一样东西戳在桌上,转身走了。    
    一把匕首。    
    一周过去了。单家去总医院把小兰留在那儿的遗物取了回来,几个信封,一打空白信笺,一盒针线,几个发卡,几块零钱。大宝照常去上班,单老头照常看电话,收发,写黑板。金象胡同一号大院里的人也都不多提小兰的事了。    
    周末,凌海家的俱乐部又照常红火热闹起来,五颜六色旋转的舞会,笑脸,红裙,大腿。    
    他身边又坐着一位漂亮姑娘,挺娇嗔的,据说是一位部长的侄女。    
    


上卷:第五部分没有任何方法挽救这个结局

    家中笼罩着阴郁的气氛。    
    哥哥,你干脆别从政了,调回北京搞学问算了。李文敏看着李向南说道。他没说话。哥,我看你那套传统的政治抱负,还有那套人生信条都该抛弃了。弟弟李向东挥着细长手臂激烈地说道。他也没说话。父亲背着手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踱着,许久,站住,看了看大儿子,又垂下眼思索着。我也见不到成猛。他声音苍哑地只说了这样一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踱开了。    
    一些好朋友来看望他。义愤,上边怎么不了解了解情况;慨叹,政治就是风云变幻;劝慰,听其自然吧;鼓励,没关系,再想办法向上反映;辩论,没用,越反映越糟;建议,干脆歇几年,好好读点书,有机会再出山;大家纷纷说完了,觉得不解决问题,都沉默下来。其实,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这个结局,改变一个现实是复杂的;承认一个现实却是简单的。    
    黄平平来了,把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又交还给他:“我找了安晋玉,他很为难。”他接过来掂了掂,没说什么。黄平平说:“你要不急的话,材料先放我这儿,我再想想办法。”他想了想,说:“我想复印几份,然后再给你。”黄平平又说了不少话。但他觉出来了:她很忙,事很多,她不过是为了表示并未对他丧失热情,还很关心,她的兴奋中心此刻显然不在他身上,外面有一辆小汽车在等她,车上还坐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她要去参加一个青年经济学家月会,想必感到着时间的催迫,但她竭力表现她不急。“不要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该去忙你的事了。”他说。她目光闪烁了一下:“那我有时间再来看你。”李向南垂下眼微微一笑:“你前几天不是说可以陪我散散心吗,明天陪我去爬香山吧?”黄平平说:“你有这兴致?行,咱们去。”    
    天刚微明,两人已骑车在十字路口汇合。然后,迎着晨风以高速在清凉空寂的公路上骑行。两个多小时,一口气骑了几十公里,到了香山。稍事休息,落汗,喝汽水,吃面包,李向南一指劈面而立的“鬼见愁”主峰,五百多米,险峻陡峭,上不上?黄平平还未歇过劲来,但不甘示弱,背上挎包:上。    
    对于他,还是对于她,都是太累了。气喘着,腿软着,几乎再也没劲了。他不时停住拉她一把。再坚持一下,再咬咬牙,再拼上这一截,再爬上那一段。骑车消耗体力太大了,两个人歪歪斜斜蹬着陡坡上的石头,扶着小树,呼哧哧拉着肺叶“风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能上去吧?李向南仰头看看还有一大截的山顶。黄平平掠了一下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头发,能吧,一步步上呗。好长时间不爬山,体力不行了。他自嘲地说。我也是。两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此刻的狼狈解释解释。但他们总算咬着牙拼了几把力,上到了山顶。    
    天高地阔,京郊的田野如织如锦,昆明湖在远处镜子般闪亮,西郊机场上一架飞机,小得如玩具一般反射着耀眼阳光,风吹得衣服哗啦啦响。透心的凉快。真想喊,真想唱,黄平平迎风站着竟真的喊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直看她。李向南看着浩瀚天地,说道:如果我们半途而废,那就太沮丧了。    
    上山时爬陡坡,下山时顺路盘旋而降,极轻快,又时时感到膝盖发软。黄平平不时闪着腿。到了山下,她说:真累坏了。又说:再让我上可上不去了。听着这话,李向南又仰头看了看山顶,说:怎么样,要是需要咱们再上一次呢?她倒在椅子上笑了:要是拼出命来,总能上去吧。他说:那咱们再上一次吧?她听出他话中的玩笑意味:行,上。他神色一下认真起来:我是说真的。她依然认为是开玩笑:我也没说假的。他更认真了:平平,我真的想上第二次,我要考验一下自己的毅力。黄平平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大概很少有人一天之内两次登上“鬼见愁”的,大多数人连一次都上不去,更何况他们骑了几十公里自行车。天又这么热,正中午。先歇会儿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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