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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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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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成了嗥嗥乱跑的男生首领。下了课与男同学在教室里追逐,桌椅乒乓响,尘土满屋扬,吓得女生们抱头躲闪,尖声喊叫。他勇猛,他粗野,他像猎犬一样在桌椅巷道中追捕着猎物。有时像撑双杠一样跃过桌椅;有时兴起,干脆就腾腾地踏着女生的椅子过去。听见她们尖声嗔骂:你们干吗呀,乱踩人家椅子。他不管,仍从椅子上踏过,他朦朦胧胧的意识中:这就是男子汉的风格,女生心里喜欢这种粗鲁的男子汉风格……    
    主席台下坐满着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千多人。临放暑假最后一天,学生会组织的活动,请几位改革家来大学作报告。他从古陵刚回北京,就接到了这个邀请,现在,他如期来了。    
    小莉也跟着来了。台下第二排,中间靠右甬道的座位上,身穿红色连衣裙,眼睛闪闪发亮。她在这群大学生中仍显得鲜艳夺目,这给了他以很生动的刺激。这位姑娘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了。    
    他的报告作完了,热烈掌声,然后是“答听众问”,大学生们纷纷递条。一个学生会干部在主席台边俯身收着下面送上来的条子,先交到坐在主席台上的校党委副书记手里,他一张张看过,过滤掉一些,把适宜的再交给李向南。    
    都给我吧,不要筛选了,我不回避任何问题。他伸出手,对坐在旁边的副书记笑着说。    
    台下一片热烈掌声。    
    副书记尴尬地笑笑,把一堆条子都给了他。    
    校领导对他今天如期到来有些意外,尴尬。他心中自然明白。大学生却把他当成英雄,一到校就被他们簇拥着,里三层外三层。无数的手拿着笔记本请他签名,无数张嘴争抢着提问。我们看了报道你的文章了,你认为“新星”这个称呼好吗?我们想去古陵考察欢迎吗?《参考消息》上刊登的答加拿大记者问是全文吗?你还有什么观点?……    
    现在这些条子是那些问题的继续。    
    你感到有压力吗,大吗?他念条。    
    ——搞改革,压力总会有的。我喜欢有点压力,越大越好。他答道。掌声。    
    你对自己评价如何,很高吗?    
    ——我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我的今天比我的昨天成熟,我的明天将比我的今天成熟。我很欣赏这个自我评价。他微笑着,台下大学生们也笑了。    
    听说你现在被整了,上面已有批示,是这样吗?你怎样看这遭遇?    
    ——(回答要慎重)你们可能会听说一些有关的传闻。我能回答的是:如果我的情况上级领导还不完全清楚,有些同志出于对革命负责提出些问题,组织上进行必要的调查,那是完全正常的。我的态度是:相信组织,相信事实。    
    你认为政治是不是很残酷?    
    ——首先要区分是什么样的政治,不同的政治情况是不一样的(回答一定要严谨)。当然,政治是复杂的,这大概都是一样的。    
    你是高干子弟吗?你对高干子弟掌权如何看?你的妻子在哪儿,漂亮吗?    
    ——我可以算是高干子弟吧。我认为高干子弟如果无德无才,就不配当领导干部,和别人一样;如果德才兼备,就可以当领导干部,和别人也一样,至于我的妻子,我只能说:我还没结婚。(哄堂大笑。)我想,我未来的妻子会是漂亮的。掌声。


上卷:第五部分一个要拯救你的人

    李向南,你用表面的诚恳坦率赚了不少掌声,我却觉得你很虚伪,回答问题很圆滑,回避实质,用你所谓政治家的风度来搪塞我们,我们希望你针针见血。请回答:一,你说高干子弟应该与平民一视同仁,但事实上一样吗?二,据确切消息,你在政治上已经不行了,如果你受到不公正的处理,你敢坦率发出你的愤怒吗?三,我认为你的思想远不够解放,还背着很大的传统文化包袱,你承认吗?四,你对金钱、女人渴望吗——请说真话。    
    念完这张条,他停顿了一下。整个礼堂都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看着台下,小莉像朵红花在人群中闪耀。    
    我不虚伪,我对大家是诚恳的,但是,我有我讲话的方式,就像你们每个人也有各自讲话的方式一样。我不搪塞你们,今天的大学生是搪塞不了的。至于这张条子提的问题,我回答如下:一,关于高干子弟掌权问题,今天不止一张条子提到,这是个信息,容我调查,思索;二,如果我遇到不公正处理,我的态度是相信时间,时间迟早会作出公正结论的,不过(风趣地笑笑),我目前还未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处理;三,我承认我思想还不够彻底,我将向你们,向更年轻的同志学习,磨砺自己的思想锋芒;四,对金钱,当然是多些比少些好(台下些许笑声),但我并不太看重,我希望整个社会富裕。对女人,我渴望找到一个真正理解我的女人做妻子。    
    台下反应错杂,有几片掌声,有被打动的注视,有不满的嘘声。    
    没过一会儿,又上来一张条子:我今天在台下,可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每天都像今天在台上一样,严格表演自己的角色。 你能不能去掉化妆,有血有肉地讲上几句、骂上几句呢。谁愿意理解你?越理解你越讨厌你。敢念念这张条吗?——一个要拯救你的人。    
    这是小莉写的条子了。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  缅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屈原:《离骚》    
    “你那不叫虚伪?你在台上说过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吗?太窝囊了。”    
    “我有我的处境。”    
    “人要这样压抑自己,再伟大的事业都没价值。”    
    “历史上哪个伟大的事业家不用理智掌握自己?”    
    “不和你扯大道理了。”    
    两个人逆着北京展览馆电影院散场的密集人流来到莫斯科餐厅,小莉要请他吃西餐。北京展览馆坐落在北京动物园东侧,原名苏联展览馆,尖塔,俄国宫殿式建筑。餐厅在西侧,紧邻动物园,隔着绿栏杆,可以望见动物园内团团绿树披着尘土,稀稀疏疏的游人围着熊山、猴山慢慢转着,整个园子显得冷清。    
    餐厅里却是金碧辉煌,上百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一派优雅奢华的气氛。小莉拉着他朝里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空位。好,那儿有空。她说。一张方桌上,只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    
    李向南却站住了:“别去那儿了。”    
    “为什么?”    
    “……我不想见他俩:邢笠和梁君。”    
    “邢笠和梁君?梁君,就是出卖你信件的那个女人?”    
    “是邢笠翻出她的信的。”    
    “我懂。”小莉又朝那儿看了看,“走。”她大大方方挽起李向南,朝那儿走去。“你坐那儿,我坐这儿。”她旁若无人地拉开椅子。    
    那两位正一边吃一边说笑着,男的还把一叉鸡块喂到女的嘴里,他们并不抬头。不屑旁顾,是这里高雅的吃派。还表示着对挤上来就座者的嫌厌。但是,那位女的略扬了一下眼,登时愣了,她想笑,很不自然,很困难。邢笠跟着抬起眼,露出一张精明刻薄的脸。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堆出点笑来:“李向南,你们也来了? ”    
    这还用说吗?都尴尬,李向南尴尬,梁君尴尬,邢笠更尴尬,唯有小莉轻松自如。“邢笠,我见过你,你和我哥很熟,对吧?”她双手抱肘,直视着对方笑道。    
    “啊……”邢笠觉得刚才喝的啤酒一下变成脊背的汗了。    
    “你是揭发李向南的十签名之一吧?”她含着漫不经心的讽刺。    
    “小莉。”李向南责备地制止她。她朝旁边一摆手。    
    “我……”邢笠期期艾艾。    
    “李向南到底有啥问题,你们能不能当面坦率讲讲?讲明白了,他写检查也容易点。”    
    “材料不是我写的……我只是……”    
    “你只是提供了点素材,对吧?你现在能不能当着李向南面讲讲,你们为什么要搞他?……不好讲?要不要我来讲啊?就两个字:嫉妒。承认吗?”    
    李向南几次想制止她。但是已经到这个份上,制止也没用了,干脆听着。    
    “你们这么多人嫉妒他,说明他比你们强。没有比整人更容易的事了。邢笠,你若不信,从今天起,我什么也不干,专门整你,四处搜罗你的材料,肯定把你整垮。”小莉说完了,冷蔑地看了看他们面前的四五个盘子,招了招手。侍者来了,她拿起菜单,毫不停顿地劈哩叭啦点了一大串,冷菜,热菜,汤,啤酒,汽水,面包,黄油,水果,咖啡,红茶……咖啡要浓些,不要加糖。


上卷:第五部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公元1968年,在中国东北沈阳市广场上(继而也在全国各城市广场上,工厂,农村,机关学校,军营,商店,幼儿园),数以十万计(继而是数以百万计,数以千万计)的工农兵学商胸挂桃形忠字牌,排成气势宏大的方阵,怀着对领袖的“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挥动语录本,跳起了忠字舞,翻腾起一片红色海洋。歌声响彻云霄。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最红的红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痛痛快快说完了,给李向南剥皮剥完了。一下靠到树下的长椅背上,看着对面灯光清白的马路:我说累了,该歇歇了,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从餐厅出来后,他们一直在马路上散步。天渐渐黑了,路灯越来越亮了,乘凉的人越来越多了,又越来越少了,街上冷清了,空荡了。话说得够多了,他提出送她回家,她说不想回。从百万庄到甘家口,又到钓鱼台,玉渊潭,来来回回走。这条路很宽阔,汽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路两边有树,有草坪,路边一对对情侣相挽漫步,树影浓处有人接吻。夏虫在鸣,微风在拂,草木清香,星火闪烁。她挽着他慢慢走着,很安静,很温情,清白的荧光路灯一盏盏在头顶移过,他们的影子在脚下由浓至淡,由短变长,越来越长,淡化消失,过一会儿,复而又在脚下出现。街上更冷清了,他又说送她回家,她却说:咱们聊个通宵,你愿意不愿意?他看看她,微微一笑:奉陪。他们来到二里沟,外贸部进出口公司的大楼对面,路边有个小小的街边公园,在阴影最浓处坐下了,大概是半夜了。小莉又激烈地抨击开他了。……    
    我?没有无动于衷。他靠着椅背两手平伸,感到椅背既有着夜露濡湿的凉意,又透着白日炙晒的湿热。小莉头一仰枕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想先理理思想,他今后怎么办?对自己来个彻底否定?自己真是被传统文化“阉割”了?一想这个词就出汗,悻恼躁怒。他要驳斥他们,他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们的浅薄处,谬误处,他能提出许多更深刻的理论,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能挡住他们的全部攻击,许多支箭射在他的弱处。    
    你在想什么?小莉偏转过头,脸颊在李向南手臂上轻轻蹭了蹭,觉着他手臂的硬实,觉着了自己脸的光嫩——她为觉着这光嫩而感到春心荡漾。    
    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愿意我进一步解剖你吗?    
    可以。    
    那你需要主动配合。从现在起,你完全放松,对自己不做任何控制,让它进入恍惚状态,不要想任何事情,这样你眼前会自由浮出一些景象,你凝视它,同时你描述出它们,然后我就能深入分析你了。    
    他照办了。眯着眼凝视着前方。静静的,黑魆魆的树影,白亮的街道,模糊成一片黯黯的灰白。一种生命的旋律在心头升起,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他看见一个疲惫的男人在田野上迎面走来(我看见一个疲惫的男人在田野上走来——他梦呓般喃喃着开始同步叙述),弧形的地平线压得很低很低,背景是灰蓝色的天空。白雾般弥漫的云。男人高大而瘦削,他的衣衫褴褛,神情坚毅,同时又是……冷落的。他走过来,我需要仰视他。他从我头顶走过去了,走出了视觉银幕。原野很空矿,一片荒凉。    
    远远的,一个围着黑头巾的老妇迎面走来。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拿着一根麦穗,黑色的衣服与头巾合为一体。她在弧形的地平线伸过来的大道上走着,地平线依然很低很低。大地是咖啡色的。她走过来了。不知为什么,镜头不是仰拍的,她的侧影一直走出了我视觉的银幕。    
    路边突然出现河床,刚才还没有。浅浅的水在巨石间流过。水是悲怆的,水边的岩石峭壁是冷漠的。水越来越少,近于干涸了。荒凉的河滩,河滩里流着一线细细的河水,水越来越细。弧形的地平线不见了,咖啡色的大地也不见了,只有干涸的河床,还有就是冷漠的峭壁。    
    还用再往下说吗?噢,眼前又出现了视觉的银幕了。(小莉一直静静地凝视着他,她在他发亮的目光中看到了他所叙述的一切……)    
    出现一条咖啡色的河,穿过绿色的田野斜着伸向远方,地平线很低。一个男人正朝远处走去,穿着花衬衫,咖啡色裤子。一会儿,他头上又多了一顶礼帽,他摘下帽子,像是在致意,又戴上。迎面有人过来,两位夫人,黄色鬈发,鲜红嘴唇,影子一样走来,他穿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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