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衰与荣-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就像他们床上那一堆乱糟糟的被子毯子。    
    楚新星咧开嘴:这比喻还凑合。    
    只有两个女作家,一个中年,胖大嫂般;一个青年,身材还好,可五官实在不能恭维,她们自我感觉好极了,又是娇嗔,又是骂俏,真是可爱得让人吃不下饭。    
    她渐渐感到无聊,整天和楚新星在一起,散步,游泳,躺在沙滩上聊天。突然有一天,她觉得太闲散了。和你在一起,没有一根神经是紧张的。她说。    
    要那么紧张干什么?楚新星斜躺在沙滩上说,我从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可一个人对自己什么都不勉强,就太没劲了。    
    我不理解。楚新星翻了一个身。    
    她不知说什么了,头枕双臂看着大海,大海越来越暗,天越来越晚。楚新星生活得太随心所欲了,她似乎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轻易到手的东西,不喜欢不顺心可也不喜欢太顺心,不喜欢一天到晚被太阳晒得懒懒地躺在沙滩上。她喜欢什么呢?    
    有人活得太紧张、太认真;你是太放松、太随意。她说。    
    “有人”是指谁呀?楚新星略转过点头,问。    
    她不语了……    
    “小莉,你还跟我谈谈吗?”是爸爸笑着站在房门口。    
    “不谈了,我要出去。”她已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她去看看李向南。


下卷:第三部分她最初没有悲痛

    从大连回来,那天下着雨,她和楚新星在西单附近的一个冷热饮部的楼梯上遇到了李向南和林虹。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李向南驾着宇宙飞船走了,她得到了消息:宇宙飞船失灵,他回不来了……    
    模模糊糊的梦在此时变得清晰了。消息是他的妻子带给她的。一个与自己似乎不是一个时代的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点像林虹?又不像。她在别人的陪同下来了,穿着旗袍,很秀美,很有风度。天黑漆漆的,房子外面是静得说暮诎怠W约河胨娑悦孀拧!   
    谈到他——李向南,妻子把信拿给她看,是十六开的横格纸,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页多,没有称呼。    
    他在信中告诉她:飞船出了故障,他不能回来了,希望她(这时似乎称呼了自己小莉?)好好生活,不要难过。信的内容她只记住了两句,一句是:“我将在宇宙中遨游,天地人合一,三位一体。”另一句是:“我很爱你,不能割舍你。”    
    李向南就这样遇难了?她最初没有悲痛,只是一种麻木感,极度的震惊,呆呆地坐着。然后,她读着他的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地人合一,三位一体。同时,脑子里嗡嗡地想着,身体也似乎飘荡起来,一遍遍地体验着飞船冲出大气层、脱离地球时的感觉,一遍遍体验着飞船在太空飘荡的感觉,身体飘飘悠悠的失了重。她想象着李向南的感觉,当飞船出现故障时他的焦虑,他如何想办法排除故障,当他知道无法回到地球时,对死亡的恐惧,对地球的留恋,对亲人的留恋。宇宙是蓝的。    
    她突然感到难过,因为在信中他只为她写了那样一句话,即不能割舍她。她感到委屈,同时想到,她没看到他写给他妻子的信,那里一定有更多的柔情蜜意。    
    在北海上划船的情景又浮现出来。他的爱抚,他的拥抱,那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于是,她又开始想象他在最后的时刻是不是如他在北海船上时那样爱她,是不是因为不能割舍她而痛苦。为什么他只写了这样一句爱恋的话呢?是不是怕他的妻子看到?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    
    他的妻子走了,她去送她。路上很空荡,在一片荒凉中只有一条宽阔的路,只有她们同行的三四个人。天黑极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妻子突然站住,对她说:不要绝望,他还有回来的可能,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出了故障,人们以为完了,结果半年、一年后又回来了,这次也应抱着希望。    
    她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痛苦使她窒息。正是他妻子的这番话使她从麻木和震惊中醒过来,她突然感到了绝望,明白了: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李向南了……他永远回不来了。她呆愣着喘不过气来,她跪下了,脸朝上看着天空痛哭起来……    
    她醒了。


下卷:第三部分他在其中倾注了血汗

    金象胡同一号。    
    庄韬回到自己家了,西院二号,两间靠厕所的西房。阴,潮,臭,刚才硬着头皮钻进院,现在更是硬着头皮钻进家。家很小很挤,“钻”字传达出了自己的全部感觉,田鼠从田间回到洞穴里,就是这种感觉吧。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越来越泥土气,越来越安全——但这安全感他是不需要的。    
    他在那些宽宽敞敞的会议室中,在宽宽大大的主席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听众,放开着魁梧的身量,还放开着他的谈笑风生和气派,当当当地像个大钟。回到这个家就要收缩起来,在晦暗中摸索着在一个吱嘎嘎响的竹椅上坐下,挤着放下宽大的臀部。没文化的人讲屁股,而有文化的人讲臀部,这就是语言的文明。要语言美。他想起自己在主席台上的讲话了,人们哄堂大笑。自己讲得很风趣,就要这样深入浅出。    
    “你回来了?”先听见声音,才在阴暗中看见老婆那张黄脸。“这么黑还不点灯?”“省点儿吧。”“这能省多少?”他笑笑,但没说下去。节约不在这上,此乃小农式的节约。现代化的节约是爱惜时间,爱惜人才,爱惜知识,爱惜资金。又想到站在主席台上的讲话了:补袜子的勤俭精神要不要?我说要。但这种精神在今天有新的表现了,补袜子的时间去读一本书,搞一项革新,创造几万倍于一双袜子的价值。这就是我们对旧时代的发展。不是袜子不补了去花天酒地,这又是我们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区别。……和老婆就不须讲这些了,她没那么高层次。没文化,比自己大五岁,农村人,现在完全是个在炕头做针线的老太婆了。而自己,则是一派年富力强的中年干部形象。    
    ……“是你?……你来干啥?”老婆从猪圈旁直起身,半天认出来,怔怔地问,手里倾斜的猪食勺嘀嘀嗒嗒流着泔水。    
    “我接你来了。”他看着她那张衰老的黄脸,“我去年平反了,一直在找你和孩子们。”    
    “你……你来接我?”她嗫嚅着,看着他一身的卡制服,堂堂皇皇,她痴呆呆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朋友们,什么是爱呢?爱就是理解,没有理解就没有爱。我理解祖国的伟大,我爱,我理解人民的伟大和苦难,我爱。我理解我爱人当时离开我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不但不存在对她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且还爱。爱还在于给予,而不在获取。一个人爱劳动成果,因为他在其中倾注了血汗,一个人爱子女,因为他给予了子女许多的爱抚。我们爱一个人,首先的意义是给予,不是获取。    
    人们为他的崇高鼓掌,为他忠贞的爱情鼓掌。    
    “庄校长在家吗?”一个慕名而来的小伙子愁眉不展地坐下了,“您最关心年轻人,所以,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助解答。”小伙子几次恋爱都失败,“我的标准一点儿不高,就是一条:要漂亮。”    
    我看你的失败是必然的,漂亮有什么用?再漂亮能漂亮一辈子?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还漂亮?那时她的牙掉了,腰也弯了,嘴也瘪了,还漂亮?那你还爱不爱?他说到这儿不由得斜着看了老婆一眼,她正坐在床上缝衣服,脸又黄又皱。小伙子也不由得往那儿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低头又听了一会儿训导,礼貌地告辞了。    
    “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三十多岁,藕荷色短袖弹力衫,百褶裙,身材匀称,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庄校长,我对学校工作提点建议。好,你提吧。他非常和悦地听她讲。她讲得很认真很直率,声音很文雅很好听。校长办公室没人了,老师早已走了,路灯亮了,两人才出了校门。我没事,再陪你走一段,她热情地说着。两个人并肩轻松地谈着,他非常清楚地感到自己在她身边的魁梧和她在自己身边的轻盈。和她在一起走路,他能感到平时感不到的习习小风。他平时走路很急,步子又大,心中又想着事儿,感觉自然就粗。    
    “她”和他一块儿出差上海,两人伫立于吴淞口。这里长江宽近百里,江风浩荡,白浪哗啦啦扑上岸来,水雾迷濛,一艘帆船在颠簸起伏着。“她”很轻捷地往后掠了一下短发,裹紧被风吹得呼啦啦响的风衣,快乐地嚷道:这儿真好,我不喜欢市里,不喜欢南京路,挤死了。我喜欢这儿。他说:我也是。她笑了:那我们情趣完全一致。……    
    他看了一眼老婆在枕套上绣的大红花。    
    “庄校长。”门外有人叫,“她”的声音。“总算找到了。”还没等他站起来,“她”已经进来了。“来来,请坐。”他连忙说道。    
    “坐吧,您喝水吗?”老婆也赶紧下了床,热情地招呼。    
    “您是……”“她”有些犹豫地判断着。    
    “这是我爱人。”他介绍道。    
    “噢,我早就听庄校长在报告中讲过您了。”


下卷:第三部分你的侵害越可肆无忌惮

    大四合院内,第二大矛盾是用水用电。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水表,水费怎么交?只能按人头。全院总水费除以全院总人数(179人),等于每人应交水费,各家再乘以你家的人口。那些一天到晚在水龙头旁用水的人就遭人背后白眼。    
    一家上海人一天到晚用拖布拖地,用抹布擦地,水龙头旁总碰见他家女人,白皙皙的脸,不是高挽胳膊在哗哗大放的水中冲洗,就是提着桶、拖布在一旁耐心等待。你好好等吧。正在洗衣服的人格外拼命洗,多洗,久洗。我不多用点儿水,水费就白补贴你们了。人们都含着这心理,到水龙头旁就哗哗开大,往多了用,结果每月水费上升。    
    用电,全院只有一个总电表。电费就按各家的瓦数摊了。每月总电费除以全院总瓦数,是每瓦电费,各家再乘以你的瓦数。可瓦数是各家自报的,虽然每月收电费时也再登记一下看一看,可谁保得住你平时不把小灯泡换成大灯泡?谁又保得住你一到晚上就又装个床头灯? 至于谁家熬夜多,通宵的亮,人们就更有气不能提了。难道专门派个人记录各家熄灯的时间? 天下哪有那么多公平合理的事儿,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    
    可是你若私用电炉就谁也受不了啦,激起公愤了。全院现在总瓦数才一千多瓦(这是明报的,实际可能高得多),你一个电炉就两千瓦,谁替你摊电费?嚷也好,骂也好,在院门口黑板上贴一张布告:请自觉,不要偷用电炉。都不管用。到了晚上,院内灯一暗,电压下降,电炉又打开了。你当院骂骂,他可能停了,等大多数人家熄了灯,到电表下看看,它正嗖嗖转得飞快。    
    谁出面管?谁愿得罪人?都瞎嘈嘈,顶啥用?人们对这种侵犯公共利益的事儿,常常是停留在气骂而已,侵害公众利益远比侵害个人利益安全得多。公众的人数越多,你的侵害越可肆无忌惮。    
    “庄校长,你看这该咋管啊?”有人请教庄韬。他皱皱眉,一扬头:要从启发教育入手。“教育能管用?”能,关键看你用什么办法。他决定亲自管管,一个杰出的教育家就要到处创造奇迹。他用毛笔写了一封公开信,贴在大院门口的黑板上。    
    用电炉的朋友:    
    你一定是因为工作、学习忙,没有时间生炉子。我特意买了一个煤油炉送你,这比电炉更安全。用电炉,一是旧线路超负荷承受不了,一旦失火,危害于你,殃及大家;二是个人积怨甚多。一个人让众人指着脊背是不愉快的,不宜于身心健康。    
                                  一个关心你的人    
    黑板下放了他新买的煤油炉,旁边一塑料桶煤油。    
    接连几天煤油炉没人取走,可用电炉停止了。人们纷纷称道:庄校长,真服了您啦, 您真有办法教育人。他也谈笑风生:人都是有廉耻心的,要的是善于启发引导。天下哪有不化的顽石?它不化,是温度还太低嘛。正说着,电灯一暗,黄弱得厉害,众人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用电炉的又开始了。    
    抓这用电炉的。人们愤忿了。“怎么抓?挨家挨户查?谁会把电炉摆出来让你看见?这不是办法。”庄韬摇着手。不用挨家挨户,是谁用,猜也猜出来了。“你猜有什么用,证据呢?再说,一旦撕破了脸,就难教育了。”教育家又摆手。那怎么办?    
    人们平时是散沙,不散不正常;但他们在公共利益被侵犯得太厉害时就团结起来了,不团结不正常。不再请示教育家就开始行动。深夜了,大院的灯差不多都熄了,七八个人蹑手蹑脚来到大院门口的电表下,电棒一照:转得风车般快。不是用电炉是用什么?    
    他们又轻手轻脚走到小北院,一排北房,他们悄无声地在四号门前停住。大热天,小屋门窗紧闭,拉严着窗帘,透出微弱的亮光,真是做贼心虚。他们用借来的仪表测了一下伸进屋里的电线。房矮线路低,稍欠脚就够着了,仪表很先进,不用接连,一感应就有了指示:小屋里正在大瓦数用电。他们相视了一下开始擂门,屋里灯一下灭了。他们更用力的擂门,今儿别想躲过去。听见里边慌张了一阵,一个男人充满敌意地问:谁,干什么的?外面的人粗着嗓子没好气地嚷道:派出所,查户口的。里面一下老实了:好,好,我就开门。灯亮了,门开了,人们像挤过一个瓶颈呼啦一齐涌进去,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勇气,然而,却一下都愣在那儿了。    
    主人熊国兵是挺魁梧的男人,穿着个小裤衩满脸恐惧地立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地上的电炉正咕嘟嘟煮着鸡蛋挂面。床上紧裹着毛巾被有点哆嗦地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半裸女人。粉红的裙子裤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