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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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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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盂兰会肯定与胡大人有关。”
     “为何?”
     “我为胡大人请了一个人来。”
     “谁?”
     “你看后便知:”
     邵大侠说罢,朝站在门口的一个凹脸大麻子的矮矬子仆人做了个手势,那仆人转身急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听得塞塞率率脚步声传来,麻脸一挑帘,便见一位窈窕淑女莲步轻轻走了进来。胡自皋寻声望去,顿时惊呆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京秦淮河边倚翠楼中的主人柳湘兰。隆庆六年,胡自皋为了巴结徐爵而结识柳湘兰。徐爵走后,胡自皋便成了倚翠楼中的常客,觞咏之乐云雨之会,消磨了多少秋夜春宵。但自调任扬州后,一来新欢间出,二来毕竟与南京山水相隔,两人虽旧情不泯,却是无缘再次相会。邵大侠探得实情,为了讨好胡自皋,便派人去南京把柳湘兰接来,并选择七夕盂兰会,让这一对旧情人在扇厅相见。
     “湘兰,真的是你?”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胡……大人!”柳湘兰也因这突然的邂逅而激动,她泪光闪闪,似有哀怨,言道,“一别两年,听说胡大人官运亨通。”
     “初来扬州任上,诸事从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来到南京看你,没想到一下子暌违两载。”胡自皋话中有愧意。
     “奴家以为你是薄幸郎,但邵大官人说,是你委托他派人到南京接我来扬州,奴家本来一腔怨气,倒一下子被冲得干干净净了:”
     柳湘兰说着破涕为笑,胡自皋听她这段话,内心感激邵大侠为他做了善事,他朝邵大侠投以感激的一瞥,对柳湘兰说道:
     “湘兰,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来了就好,既来了,就在扬州住下,再不要走了。”
     看他两人眉目传情,邵大侠插话笑道:“柳姑娘一来,扬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个个自惭形秽,要气得投河了。”说罢,又朝麻脸做了个手势。
     麻脸退下,顷刻领上一二十个仆役。在邵大侠安排下,他们依次儿站开,而让柳湘兰站在中间。柳湘兰穿着一袭采莲裙,脸白得像豆腐脑儿,身材高挑匀称,而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驼背,或暴牙眇目,总之没有一个长得像个人形儿。却说邵大侠别出心裁,光仆人就配了两套,一套就是眼前这些人,丑到极致。还有一套都是俊童丽女,看了让人销魂,今天为了衬托柳湘兰,故将丑仆全都搬了出来。两相比较,越发衬得柳湘兰袅袅婷婷貌若天仙。柳湘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初看柳湘兰,胡自皋只觉得她风韵依然,却没有艳气逼人的感觉,如今放在丑人堆中,他才突然发觉柳湘兰比之两年前更加妩媚多姿楚楚动人,在一片枯枝秃梗中,突见一朵娇滴滴的莲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顾不得官箴体面,竞亲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兰的玉手牵起,拉到身旁来坐下,问她:
     “今天盂兰会,你想怎么过?”
     “去二十四桥。”
     “哪个二十四桥?”
     “这还用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是这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
     胡自皋转向邵大侠调侃说道:“湘兰没到过扬州,因此她只能按图索骥。邵员外,你说是不是?”
     邵大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兰追问:“找二十四桥,怎么是按图索骥?”
     胡自皋自负地回答:“扬州城中桥梁众多,你说的二十四桥,并非是一座桥,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桥。”
     “是吗?”柳湘兰一愣。
     胡自皋继续言道:“这二十四座桥是九狮山石桥,九峰园仙女桥,春流画舫中萧家桥,扫垢山尾美人桥,卷石洞天边上的虹桥,连接邗沟的北来桥,宋大城中迎恩桥等等,请问湘兰,你要去游哪一座?”
     “这些桥都在瘦西湖上,还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兰手托香腮,认真问道。
     “都在扬州城中。”
     胡自皋说罢,朝邵大侠挤挤眼。柳湘兰看到这一细节,担心胡自皋诓她,便问邵大侠:
     “邵大官员,胡大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过,自古以来,关于二十四桥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它们都在瘦西湖上,”说到这里,邵大侠发觉那些丑仆都支着耳朵听他讲演,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扳着指头数道,“这二十四桥是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明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下马桥。”
     听邵大侠一口气数出这一大堆桥的名字,柳湘兰暗自佩服,她一个眼波扫向胡自皋,嗔道:
     “你欺奴家没来过扬州,海天雾地诓我。其实你也是个假扬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虽然挨骂,心里头却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戏弄道:“其实邵员外也在骗你,真正的二十四桥,就是一座。”
     “是吗?”柳湘兰狐疑地看着邵大侠。
     邵大侠答道:“我方才说过,关于二十四桥历来有两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这座桥在瘦西湖听箫园旁边,叫吴家砖桥,又叫红药桥。”
     “为何有两个名儿?”
     “它本名吴家砖桥,因宋代词人姜白石在他写的《扬州慢》一词中有一句‘念桥边红药’,后来多事者,便又把吴家砖桥改成红药桥。不过,依我看,二十四桥不应是一座桥。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头用了一个‘何处’,便可证明,瘦西湖上的桥有二十四座,如果仅只一座桥,在桥上吹箫的玉人,还用得着到处去找吗?”
     “邵大官人考证得有理,”柳湘兰伸头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吴家砖桥,吹箫给你们听。”
     “今儿先不能去?”胡自皋说。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柳湘兰警惕地问。
     “你不是喜欢拜佛么?新到一地,开玩之前,还得请佛菩萨保佑。”
     “这倒也是。”柳湘兰问,“扬州城中何处可拜佛?”
     还是邵大侠回答:“扬州城处处兰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们是建隆寺、天宁寺、法净寺、高曼寺、重宁寺、静慧寺、佛缘寺、灵鹫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观音。”
     “对。”
     “高曼寺的观音菩萨最灵,但路途远,今天恐来不及了,改天择个吉日,让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还是过好盂兰节。”
     这盂兰节本是江南女子的节日,每年七月七这一天,一些有钱人家的女眷,便会在晚上雇船游河,放莲花灯。灯之多少,全凭各家财力。家境贫寒者,一盏两盏亦可,但富绅大户,放灯少则千盏,多则数千盏乃至万盏。扬州城中,每年的盂兰节,一到夜晚,巨商大户都会在小秦淮放灯。放灯从戌时开始,一到这时辰,小秦淮河上就会封渡,把整个一条河道尽数留给莲花灯。届时一天星月一河灯,两岸俱是看灯人。喧喧闹闹熙熙攘攘直到天亮方散。柳湘兰久住南京秦淮河边,年年都享受了放河灯的乐趣,她不相信这小秦淮上的放灯场面会比南京秦淮河更热烈,因此说道:
     “盂兰节还是南京的好。”
     邵大侠也不与她争论,只是问她:“柳姑娘,每年盂兰节,你放多少灯?”
     “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
     这倒是实话,柳湘兰是当红名妓,多少官绅公子都争着向她献殷勤,年年都有人替她买灯。邵大侠也替人买过灯,知道其中的风光,于是笑着问:
     “我知道柳姑娘身边,不缺出手阔绰的公子,他们中替你买灯的,最多有多少?”
     “八百盏。”
     “啊,怎么这么酸?”邵大侠嗤地一笑,不屑地说,“我就知道南京城中小气鬼多,没几个钱,也想在外头撑个门户。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为你准备了多少盏灯?”
     “多少盏?”
     柳湘兰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盯着胡自皋,这位御史大人顿觉难堪,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会在扇厅里碰到柳湘兰,更谈不上为她买灯了:他不知道邵大侠为何要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还是邵大侠抢着替他回答:
     “不多不少,整整一万盏。”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九回 惩黠仆震怒张首辅 告御状挟愤戚将军




     转眼间到了寒冬腊月,正值三九天。一连几天的大雪,使北京城变成玉砌银装的世界。这季节天道短,酉时才过,天色就已黑尽,街上走着的人都打起了灯笼。张居正的官轿这会儿刚抬出皇城东角门。因几位地方官的补缺,他与现任吏部尚书张瀚多议了一会儿事,故出来晚了。这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打旋儿的雪花,轿板上虽然垫了厚厚的毛毡,张居正依然感到脚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脚跟前的小木槌,把轿前的挡板敲了敲。当下就听得轿外有人禀道:
     “大人有何吩咐?”
     这是护卫班头李可的声音,张居正把紧掩着的轿帘掀了一个角儿,立刻,刺骨的寒气刷得面颊生痛。张居正用手掩着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马司,今夜里多派人上街巡逻,碰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要尽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让这些人冻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领命。张居正放下轿帘,厚重的寒气让他呛咳了几声。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为这恶劣的鬼天气,而是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与张瀚会揖议事之前,他先召见了六科廊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此人叫孟无忧,是前年京察从陕西一个知县的任上升膺现职的。日前,孟无优曾就马政之弊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折子中阐述的问题引起了张居正的兴趣。于是派人把孟无忧叫来内阁当面询问。交谈中,张居正发现孟无忧对历朝的马政利弊研究得极透.心里头对他已产生了几份好感,便极有分寸地表扬了几句。孟无忧听了眉开眼笑,趁机说道:
     “多谢首辅大人栽培,无论于公于私,我孟无忧都会惟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一听这话有些不着地,张居正怔怔地瞟了孟无忧一眼,问道:“什么于公于私?”
     孟无忧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与首辅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辅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亲。”
     “你与游七是亲戚?”张居正嗤地一笑,摇着头说道,“他的所有亲戚都在江陵,没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门子亲戚?”
     “姻亲:”孟无忧答。
     “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并不姓孟呀。”
     “他今年讨了二房。”
     “啊,这么说,你是……”
     “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无忧话音刚落,张居正心中一股无名火顿时蹿起三丈高,但在孟无忧面前不好发作,他只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
     “孟无忧。”
     “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去吧。”
     孟无忧一出值房,张瀚就到了,张居正一门心思与他研究候补官员人选,便暂且搁下这恼怒。如今坐在轿子里又想起那个孟无忧,心里头的无名火顿时又续了起来。
     却说张居正自当了首辅之后,对家里人连同远亲近戚都管束极严,绝不允许眼边有什么人以他的名义,在官场上攀援接纳。去年曾发生一件事情,有人诡称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扬州一带行骗,居然还屡屡得手。一些地方官吏争相巴结,破费了不少银两,连应天府尹也被他诳了。除了盛宴招待,还送给他丰厚的川资。若不是府尹大人写信给张居正“表功”,张居正还蒙在鼓里。尽管张居正接信后立即指示刑部移文应天府捉拿这位巨骗,但毕竟贼过关门,至今也没找到下落。通过这件事,张居正对身边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场险恶,他真的害怕家人给他捅出什么漏子来。
     雪越下越大,一团团打在轿顶上簌簌作响,幸好已近府邸。在轿厅里落了轿,游七一如平常亲自打开轿门恭迎。张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负手走到后堂换衣服去了。家里头烧了地龙暖和,张居正除了冠服,换了一袭轻薄的丝棉道袍,去膳堂用过晚餐后,又来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来,连他的夫人顾氏也跟着来了。此时,大学士府中所有稍有头脸的仆役大约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交头接耳妄自猜测,张氏夫妇一入厅堂,这一林雀子顿时都哑了嗓儿悄没声息,看着主人落座,他们垂手侍立,一个个呆着脸痴坷坷的。
     “游七!”张居正喊了一声。
     “小的在。”
     游七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打从张居正一下轿,他就看出势头不好。往常要教训哪位仆役,张居正事先都会让他知道,今儿个连他也不知会,游七便揣度这事儿与自己有干系,心里头已是十二分的紧张。
     张居正审视着他一向倚重的这位大管家,口气严厉地问道:“你近来做了些什么?”
     游七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佯笑着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爷禀告了。”
     “没有瞒我的事?”
     “没……有。”
     游七闪烁其辞。这一年多来,在徐爵等人的调教唆使下,游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游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给自己取了个雅致的别号楚滨先生,却是一直不曾叫响,现在,这名号在京城官场里可是如雷贯耳。多少人想巴结首辅,投靠无门,便辗转结识楚滨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说那些中级官员,连三品四品开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与他称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贿赂,瞒着张居正在老家置办了几百亩上等的好田,张居正如今铁板着脸问他,他也不知是哪档子事露了马脚,故只好支吾。
     见一连两问游七都不肯如实招来,张居正已是盛怒,于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声斥道:
     “你什么时候讨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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