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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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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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惟武人得墨绫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
     国门而遽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世业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臣吴中行伏拜。
     吴中行刚念完,赵用贤便从袖筒里摸出两张笺纸来,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个草稿,尚未写成手本,索性也念给大家听听。”说着,把笺纸抖开来,清咳一声念道:
     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杨博、李贤故事,听其暂还守
     制,刻期赴阙。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绝于十有九年者,但区区稍伸其痛,於临穴凭棺之一恸也。国家设台谏,以
     司法纪任纠绳,但曾士楚、陈三谟二臣,竟哓哓为辅臣请留,实乃背公议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创异论。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是之日非也。
     赵用贤草拟的这道疏文,看来还没有呼应成篇,但听得出来,比起吴中行的那一道折子,言辞更为愤怒。这也是官场上论争的套路,先温和后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问题发表政见抨击当道弹劾权贵,这本是士林清流的传统。尽管进言者往往遭到贬谪甚至丢掉性命,可是仍有人会这样去做。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挺身维护“道统”者,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会变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与座的七个人,都是意气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满脑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书生意气,因此,他们对张居正夺情同持异议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这群人中年纪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两道疏文拿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问吴中行:
     “你这道折子何时送上?”
     “明儿一早,我就到午门前递折。”
     大凡官员递折都交由通政司转呈,但这样就慢。如果急投,则官员自己到午门前投递,在此守值的太监就会立刻送进乾清宫。若守值太监不肯,官员就于此敲登闻鼓。鼓声一响,整个紫禁城都听得到。
     “那么,汝师兄的折子也就随后跟进了?”艾穆又问。
     “是的,最迟不过后天。”赵用贤答。
     “你们二位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吴中行回道,“最坏的结果,只不过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于。”
     “为何?”
     “皇上还小,不知道夺情的后果,如果我们把道理讲清,皇上或许采纳。”
     “如果采纳了当然皆大欢喜,若没有采纳呢?”
     “再上折子。”
     “谁上呢?”艾穆语气森然,善意讥道,“如果你被锦衣卫缉拿,你还能上折么?”
     “那……”吴中行语塞。
     赵志皋眼瞧着气氛不对,便道:“和父兄这是危言耸听,小皇上与李太后向来关注清议,事情尚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
     吴中行愤然把桌子一捶,发誓般嚷道:“就是坏到这种地步,我吴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师兄两道折子上奏,尚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这第三道折子,就由我艾穆来上。”
     “还有我。”沈思孝立即补了一句。
     吴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见艾穆与沈思孝肯站出来与他们呼应,已是激动万分,便大声呼唤店伙计再大壶筛酒上来,七个人意气风发连干了好几杯,艾穆趁着几分醉意,提起嗓门说道:
     “你们翰林院这班文臣,都是诗词歌赋的高手,今日趁着酒兴,我也斗胆班门弄斧,填一阕词来献丑。”
     众人听罢一起拊掌欢呼,吴中行吩咐店伙计搬来纸笔墨案。艾穆趋上前去,拣了一管长锋的羊毫,饱濡浓墨在纸上写下墨气酣畅的三个行书大字:金缕曲。
     接着笔走龙蛇,纸上竟腾起风雷之声:
     散发走通衢,问今日,燕市悲歌,何人能续?国遇疑难风乍起,忍看乱云飞渡。待我辈,振臂一呼。残漏
     荒鸡听夜角,太平岁,依旧有城狐。景山上,红叶疏。
     耿耿襟抱愤难诉,怅长空,月沉星隐,更无烟雨。幸有儒臣疏两道,胜却万千词赋。开尽了,世人眼目。
     明日帝都腾侠气,扶社稷,方为大丈夫,何惧怕,雁声苦。
     写罢,艾穆又用他亢急的湘音吟诵了一遍,虽是急就章,倒也写尽情怀,众人无不叫好。吴中行朝艾穆一揖,言道:
     “蒙和父兄鼓励,明日一早,我就去午门投折子去,我还留下一个副本,待把折子投进大内后,再去纱帽胡同,把副本送到首辅手中。”
     “你为何要这样?”艾穆问。
     “明人不做暗事。”
     吴中行说着,又嚷着要酒。赵志皋看他似有些醉了,便劝阻不要再喝了。双方争执不下,一直闹到夜深散去。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




     一连几日,京城各大衙门都处在亢奋与骚动之中。却说在天香楼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吴中行果真把那道《谏止张居正夺情疏》携到午门投到大内。就在当天下午,性急的赵用贤也把疏文誊正跟着投进。小皇上在西暖阁读罢两道疏文,再也不用请示太后——因为太后早把主意出给了他,为了不担“妇人之仁”的名声,他即刻传旨“着锦衣卫拿了,枷拷示众。”当天夜里,锦衣卫缇骑兵就把吴中行、赵用贤两人从家里逮出来投入镇抚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给他们各戴上四十斤的铁木枷一副,押到午门前跪地示众。
     几乎就在同一天,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全文刊登。这是一篇长文,虽然孝子之情哀溢于纸,但请求守制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张居正迫于反对派的压力而作出的敷衍。同一期邸报上,还有皇上的两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国光接替张瀚出任吏部尚书;二是他空出的户部尚书一职,由蓟辽总督王崇古担任。他们两人都是因张居正的推荐而履任新职。推荐他们,张居正确实动了一番心思:王国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难得的干练之臣,且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高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样的专才循吏,实属难得。但若让他在户部职上久任不迁,虽无悖于朝廷用人之道,却有负于朋友之情。政绩斐然不能升官,谁还肯替朝廷效命?吏部与户部虽同属二品,但吏部毕竟是六部
     之首,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让王国光继任,不但对他是一种奖掖,而且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再说王崇古,万历四年因戚继光部发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牵连,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响。那次事件发生不久,兵部尚书谭纶就因积劳成疾死在任上,按张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当然的接任者,但这时候,如果让挂兵部尚书衔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势必引起人们的诟病与非议。于是,张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书方逢时接替谭纶,王崇古职位事权不变。尽管此前张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提拔为辅臣以示安抚,但王崇古仍觉得自己有些受屈。张居正也认为王崇古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良臣。隆庆五年,正是由于他大胆建议接受当时最强大的蒙古部落首领——俺答封贡的要求而创立互市,一举解决了数十年与蒙古部落的边界战争。因此,无
     论从功绩名望与才干哪一方面讲,王崇古都应该成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过去一年时间了,人们对于它的记忆已逐渐淡忘。张居正遂决定推荐王崇古膺任户部尚书一职。让一位指挥干军万马的边帅来当锱铢必较的财政大臣,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如此安排,正体现了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其一,经过五年的拨乱反正及规划谋略,朝廷的财政制度大致上已趋完善。王崇古履任后只须谨守章程办事,即可控制局面;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国展开清丈田地,这一工程被张居正视为涉及社稷安危的头等大事,执行起来必然要触动许多势豪大户的利益,而受到种种阻拦。一般文雅儒臣,难以担此重任。王崇古征战多年,早练出了坚如磐石的杀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责,便可以排除险阻威慑群小。再加上王国光掌吏权,一些与势豪大户勾结的地方
     官吏想玩弄伎俩破坏清丈田地工作的进行,亦难逃他的法眼,有这样两个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则不愁清丈田地工程会半途而废。张居正打算用三年时间完成这一件大事。
     因张居正服丧,小皇上准他在七七日内不随朝不人阁,而在家守孝办公。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国光与王崇古二人相邀着到张居正府上拜谒。此前,他们都已分别到张府表达过吊唁之情,此次前来,纯粹是谈公事。他俩到来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监前来张府传旨,这是小皇上看了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后亲自手书的谕旨:
     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生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义安,蛮
     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
     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听太监宣读皇上这道谕旨,张居正越发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让游七封了几两银子送走传旨太监,一个人又回到书房,本说把姚旷送来的一些急着拟票的折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只好从头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只得放下折子,伏在书案上,手支着额头养一会儿神。
     却说昨日早上,他刚用过早膳,门子就来报,说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但不断有耳报神前来禀告外头大小事体。所以,对吴中行到处串连反对他夺情的事,他早有耳闻。对这位门生的才华,张居正是欣赏的,正是由于他的青睐,吴中行才得以成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并被升为编修。张居正没想到自己信赖的人,竞挑头儿与他唱对台戏,因此对吴中行由欣赏而变成了极度的反感。现在听说他来求见,张居正本想拒之门外,但转而一想,何不趁此机会当面听听他的想法,遂让门子把他领进花厅。刚一坐下,张居正也不吩咐赏茶,而是板着脸劈头问道:
     “你为何事前来?”
     吴中行虽然放荡不羁,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攒起的傲气儿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灼人的目光,小声说道:
     “门生给老座主送一份折子来。”
     “什么折子?”
     “老座主看过便知。”
     吴中行说着就把他递进大内的那份折子的副本递给了张居正。虽然张居正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看了折子后仍不免诧异地问道:
     “折子送进去了?”
     “早上刚送进,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
     “你想要如何?”
     “没想到如何,”吴中行鼓着勇气说,“门生难以附和夺情之议,既给皇上上折,不敢不禀告老座主,若有得罪,还望老座主原谅。”
     吴中行说罢一个长揖辞别而去,气得张居正七窍生烟。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门生弹劾座主,这是国朝二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偏偏去年的刘台,今年的吴中行,都是他的门生。他顿时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也为士林对他的误解而深感痛心。当天晚上,当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将吴中行与赵用贤抓进锦衣卫大牢时,他才略感宽慰。今天,听到太监宣读的皇上对他再行慰留的谕旨,他的本来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团乱麻塞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游七前来推门禀报说王国光、王崇古两人来访。张居正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命游七将他们二人领进书房。一坐下,王国光就说道:
     “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首辅的谕旨传到吏部,想必首辅你本人也已收到了。”
     “喏,还在案台上搁着呢。”
     张居正指了指台子上的旨匣,王国光瞟了一眼,又道:“听说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早上刚挥到午门枷拷示众时,围观的人就挤得密不透风。道他们不是的虽然有,但同情他们的人,竟然占了多数。”
     “这就是邪气,”王崇古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他气愤言道,“一帮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还要议论国事,这边火烧房子,那边死了爷,你是先哭爷,还要先救火?这道理浅显不过了,还扯啥子横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是读书人出身,但因长期生活在军幕之中,早把那点儿穷酸斯文销磨净尽,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儿,张居正喜欢他这脾性,便接他的话言道:
     “问题在于吴中行这些人,并不认为眼下朝廷的局势如同救火,他们反倒认为现在是国泰民安,既无外患又无内忧的大好光景呢。”
     “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王国光插话说,“前几年财政改革绩效显著,太仓里现存了几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到中流,不进则退,眼下正是在进退之间,是在节骨眼儿上,这局势类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亏皇上英姿天纵,看得清情势,所以一再慰留首辅。”
     张居正非常感激两位政友的理解与支持,他再次把搁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动情地说:
     “吴中行折子中所言之事,也并非全是妄语。不谷离乡十九年,就再也没见过家父,老人家一旦谢世,作为人子,我的确应该即刻奔丧,凭棺一恸,再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让我离开京城,一边是忠,一边是孝。作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为人子,我孰能不孝?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为这两个字苦恼,一时抉择不下。翰林院的那帮词臣,以为我贪恋禄位,真是可笑之极。”
     王国光说:“叔大兄,平心而论,为天下计,你的确不能离开京城。”
     “汝观兄,众口烁金啊!”张居正痛苦地摇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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