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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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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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伸头朝方格中看了看,问道,“客用,你知道扬州的分野与出产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脸憨相。
     “你既不知,听朕为你道来,”朱翊钧双手背负,很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兴致勃勃言道,“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馒。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滥,所幸有一道漕堤为之屏障。此堤始筑自宋天禧年间转运使张纶,因汉代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风阳诸水脉,过瓜州,仪征以通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六年,水堤决,乃就堤建闸。你们记住这建闸的谕旨,是朕登基后亲自签发的。兹后两年间,建闸三十六座,耗费金钱以万计。这说的是地势,再说出产。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扬卖,而淮盐又窃至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窦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白银百万两,征不足,则搜刮郡县盘剥商贾,在他治下,商人多破产,怨声载道。及嘉靖末年,严分宜败,御史徐旷上折弹劾鄢懋卿,司农复议,始减照原额征收。
     “扬州有五塘,一日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日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日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日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脉,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至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
     “这塘说过了,朕再说扬州的风俗。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则如白下,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绪犹有存也,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朱翊钧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眼前的这帮内侍大都胸无点墨,内中虽也有识几个字的,又哪里懂得什么学问?如今听得皇上指点江山的宏论,他们无不肃然起敬。孙海适时恭维道:
     “万岁爷这好的学问,真是胜过了状元郎。”
     “瞎。什么状元郎。”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三年一次会试,那状元郎还得由朕钦点呢!”
     孙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道:
     “看奴才这张臭嘴,尽说混账话。”
     看着他做戏,内侍们站在旁边无不掩着嘴笑,有一个内侍挠挠脑袋,问道:
     “奴才天天跟着万岁爷,真不知万岁爷这么大的学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朕从隆庆六年登基起,就出经筵,六年了,天天就学这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你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朱翊钧一副傲岸的神气,众内侍一个个点头哈腰,一直默不作声的客用,这时满脸堆笑言道:
     “万岁爷,奴才的赏银还没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钧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既机灵又憨厚的贴身内侍,他挥挥手,一名内侍便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
     “谢万岁爷。”
     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唬得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冯保,不知他何时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
     冯保急步上前,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
     “大伴,客用怎么了?”
     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
     “老奴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什么旨意?”
     “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一听这话,朱翊钧噗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
     “天子无戏言,”冯保偏还较真儿,“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
     “好吧好吧,”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
     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么?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平自无辜遭此一顿辱骂,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哪敢辩驳,只勾着头一声不吭。经冯保这么一搅和,朱翊钧也玩兴全无,怏怏起身,踱回东暖阁中,冯保跟随在他的后头走了进去。
     朱翊钧习惯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内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钧呷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不看冯保一眼,只低头问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
     “午门外?”朱翊钧不屑地说,“不就是吴中行沈思孝两人在那儿戴枷罚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冯保奏道,“不是这二人的事,又有两个人上折言夺情事?”
     “谁?”
     “艾穆与沈思孝,两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们的折子呢?”
     “在老奴这里。”
     “念。”
     “是。”
     冯保展开艾穆沈思孝的折子,一字一句读了下来。当听到“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朱翊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待他耐着性子听完,已是勃然大怒.骂道:
     “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冯保瞧着朱翊钧涨红的脸,趁机撺掇道:“这两人的情况,老奴略知一二。”
     “讲。”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折的头天晚上,艾穆与沈思孝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除开上述四位,还有翰林院的赵志皋、张位、习孔教三人。他们名日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折,反对皇上慰留首辅张先生。”
     “哦,这帮人竟如此大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张先生夺情,翰林院带头谤议的时候,老奴就密令东厂番役,暗中侦伺他们的行踪。”
     “如此甚好,”朱翊钧点点头,忽又觉得还是冯保忠心事主诚实可靠,便忘却了一心头的不快,继续问道,“东厂的密探,还侦伺到什么?”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吴中行赵用贤的折子先上,艾穆与沈思孝随后跟进。”
     “艾穆与沈思孝这二人更坏。”
     “艾穆向来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员中,很有一些影响。万岁爷,你记得万历二年冬决的事么?”
     “记得,当时张先生提出治乱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国杀了一大批要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事儿与艾穆有关,他当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陕西督办决囚事。那一年,陕西只杀了两个人,在全国落下个倒数第一。”
     “我记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气愤起来,“张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禀告决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员外郎督办不力,为何这人还留在任上?”
     “老奴说过,艾穆是个名士,动他有点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诰也袒护他。”
     “王之诰不是元辅的亲家么,为何要袒护他?”
     “王之诰为人清正,但有些迂阔,好认个死理儿,所以并不能做到与首辅和衷共济。”
     “朕知道了,”朱翊钧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艾穆折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天上的确出了扫帚星。”
     “啊,这是凶象吗?”
     “是的。”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事先想好的话,“扫帚星之所以称为妖星,是因为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生,昨夜,京城里就有三处火警,崇文门外,烧毁了十几户人家。”
     “还有呢?”
     “还有……”冯保顿了顿,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说道,“这次扫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胁。”
     “有这么严重吗?,,
     “老奴在万岁爷面前,决不敢戏言。”
     “应如何处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现的天象,万岁爷就会立即颁旨内阁,五府六院各大衙门,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灾祈福,以解上苍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传旨下去,让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钧尽管处处装出大人的样子,但这时仍不免露出孩子的惊恐,“妖星侵犯帝座,这妖星来自哪里?”
     “万岁爷,天上乍一出现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折,这事儿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你是说,艾穆贼喊捉贼?”
     “依老奴看,是这么个理儿。”
     朱翊钧脸一沉,说道:“还是着锦衣卫把这二人拿下。”
     “这个自然,老奴马上传旨,”冯保说着却不挪身子,迟疑一会儿,又道,“万岁爷,这件事儿,要不要请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钧决断地回答,“母后已明确表态,对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一律严惩。”
     “请问万岁爷,如何严惩?”
     “朕已降旨吏部询问,昨日已有回答,给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气焰更加嚣张,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
     “请问万岁爷,廷杖何日执行?”
     “明日辰时,让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门外观刑,一个都不准缺席。”
     “老奴遵命,现在就去传旨。”
     冯保出得东暖阁,一改往日迈八字步的习惯,而是一溜烟出了乾清宫。
     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头巷尾的主要话题。官场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犯罪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上的官员,才会遭此重刑。罪官从诏狱中提出,押至午门外,在垫了毡的地上头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兵士手持大棒——这大棒是特制的,它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们的亲属及同僚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却说夺情事件发生以来,张居正与冯保两人,通过游七与徐爵互传讯息,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皇上对艾穆等人的严厉处置,张居正及时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们知道得还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张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复是“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风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官员们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一想到这一点,张居正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惆怅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权使国家走上富民强兵之路,但他却没有办法让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读书人改变观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次夺情风波,其强大的反对力量不是来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势豪大户,而是来自他深为倚重的士林,这尤其让他寒心。
     这些天来,除了到家中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内的太监也几乎天天跑来传旨。今天下午,司礼监太监何进又到府传达皇上最新的旨意:
     联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念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
     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
     辞。各衙门知道,钦此。
     这道圣旨一到,张府立刻忙碌起来。却说接到讣告的第二天,作为长孙的敬修,立刻启程赶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过了河南进入湖广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达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个报信的作用,而奔丧的第一号主人应该是张居正。皇上要他夺情引出汹汹谤议,经过十来天的争斗较量,皇上慰留张居正的决心越来越大。眼见不能回家守制,张居正遂决定让身也两个已获功名的儿子编修嗣修代表他回家尽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后,先已带了口信过来.要派一名太监随编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丧事,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刚临未时,正式的圣旨就到了,张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给此殊荣。首辅葬父,皇上亲派太监前往主祭,国朝二百年来没有先例。早已备好物品束装待发的编修嗣修,随父亲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发。皇上亲准他们驰驿,京
     南驿派出的轿马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要即刻赶往京南驿,皇上派出的司礼监秉笔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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