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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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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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一下战士梦中的苦恼?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自从在北京听到渡江的命令,从列车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种感情所左右着,好胜心强,求胜心切。当然,对于敌人负隅顽抗的顽固性,对于大自然所给予的强暴的压力,他不能说没有准备(他在北京就已经为了给战士争几尺防蚊纱布而亲自跑了三次后勤部)。但是,严酷的现实证明,估计不足!估计不足!问题不完全在物质准备,而更重要的是精神准备,一个军人应有的好胜心、求胜心,变成了轻视困难的急躁情绪。 
  ——这是什么问题? 
  忽然,一点亮光在他脑子里一闪。 
  他站起,缓缓地围着宿营的战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使他感到一点点凉意。 
  他觉得他只看到历史,没有看到现实: 
  历史——是必然的胜利,它确确实实压倒一切。 
  现实——像一盘棋,哪怕是残局也还要一步一步地厮杀呀! 
  ——是的,现实可以一时之间被胜利或失败所掩盖。但,历史这个衡量真理的尺子,却永远是无情的,严酷的。 
  ——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员,我争取到这个任务,我得到了这个任务,可是,我是一个不及格的指挥员呀! 
  ——战士可以克服困难,但,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员,我没有充分地足够地估计困难。 
  “唉!我给胜利冲昏头脑,我想一步迈到海南岛,毛病就出在这上面。战士不论遭到什么困难,还是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可是,战士不是木头,不是竹板,不是钢钉,而是血肉之躯啊!” 
  这是秦震发自心灵深处的自省。 
  永远不要忘记这草坝子之夜吧! 
  他没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为了明天而振奋,不过已经是清醒的振奋了。清醒是一种力量,一种连自己也看不见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这个“好勇斗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儿,找到了岳大壮。看看,他睡着了,脸色和和平平,仿佛说:我毫无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红色的朦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为一种青苍色,晨曦就要从天穹投射而下了。 
  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指挥车,不无怜惜地叫醒了黄参谋,小声吩咐:“通过报话机了解一下各部队宿营情况,一定、一定让战士们睡好。”略微停顿后又说:“命令后勤部长,限他明天,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把给养、炮弹送到作战部队手里,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职守!” 
  他走向陈文洪那里。陈文洪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弹药箱上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死。秦震突然发现陈文洪那赤裸裸地布满汗珠的膀臂上有一只大蚊子,正翘着两只后腿,在狠命地吮吸。他用两根手指捏着蚊虫翅膀,谁料蚊虫的口喙像针一样扎紧不动,拔不出来,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陈文洪在睡梦中喃喃两声,把脸翻到另一面,又发出深沉的鼾声。 

  
  



第十二章 永生之门



    


  黎明,一个庄严的黎明,西线兵团向全军发出号召: 
  “拿下荆门、沙市,打开渡江门户!” 
  一支部队渡河向西锐进, 
  一支部队渡河向东猛进, 
  前面远处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长江以北决战的战幕拉开了! 
  秦震通过电台和各方面进行了联系,对整个前线作了最后的检查,应急的部署。现在,他急于渡河,亲临前线指挥作战。这时,一连收到前面部队几个加急电报: 
  催弹药, 
  催给养, 
  …… 
  秦震把电报一按,“这是怎么回事?”是路途拥塞,后续供应上不去?是后勤部门没掌握时机运到?突然一个紧急信号在他脑际升起:河!——这条河不像那条河那样漫滩平川,而是险峻急流,……万一这里出事,摊子刚刚铺开,就卡住了脖子了。原来他依附行动的整个军已过了河,这时身边再无什么机构依靠。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炮战确实激烈,脚下大地都震得颤抖。军情如火,万分紧急。秦震一把把司机小赵推向一旁,自己跨上司机座位,一踏油门,吉普就冲击而出了。赤日炎炎,黄尘滚滚,吉普如离弦之箭,时速超过九十迈,两耳一片唬唬风声。在紧急关头,秦震亲自开车,这是他的老习惯,这种时候,他目不旁瞬,绝不是为了集中精力以减轻心理负荷,正好相反,他一旦把住了舵盘就如同掌握住了局势,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学吧?经过几日几夜艰苦跋涉,他的脸黑了、瘦了,但目光闪烁,手脚敏捷。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他头脑清晰,内心坚定,像一只鹰一样疾速飞掠而前。可是,还没到渡口,他的吉普就给卡住了,他感到情况不妙!无数满载弹药的卡车,横七竖八、摆满遍野,秩序虽不能说一片混乱,但确实堵塞得水泄不通。 
  秦震心里一惊: 
  “这不是在这儿摆了一个露天弹药库?敌人飞机一梭子子弹,就会火光冲天,天崩地裂啊!” 
  秦震略一思索就跳下吉普。 
  问附近的司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前,黄参谋、小陈在后,急忙穿插汽车空当直奔渡口而去。还没到近前,就听得急湍飞瀑,一片喧响,果然是一条险渡! 
  他抢到桥头抓住一个哨兵喝问: 
  “出了什么事?” 
  “桥炸断了。” 
  他感到一阵头晕,马上冷静地克制了自己。 
  “那就要赶紧抢修呀!” 
  “那不是在修吗?” 
  那哨兵不关痛痒地说着,把下巴颏向河上一翘,那意思是“你没眼睛?”他便径自抱着枪支摇晃着走开去了。这种冷漠的态度,一下激怒了秦震,他立刻喝了一声: 
  “你给我回来!” 
  声调并不高,但有那么一股威严,一股气势。 
  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那哨兵连忙跑回,立正站在那里。 
  “叫你们指挥员到我这儿来!” 
  “他在掩蔽部里接电话。” 
  “你带我去!” 
    


  几分钟后,秦震被那个哨兵引到大河陡岸下,这千万年冲刷成的陡岸像山崖壁立。哨兵掀开一个草帘,秦震立刻闻到一股强烈的人、烟、酒、泥土、干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是一个坑洞。他弯下身子走了进去,心下暗暗一惊:这里的指挥官还满有心机呢!……进洞,拐了个弯,眼前一亮,灯火通明。一摞弹药箱上摆着一只皮包式电话机。一个人正弓着腰背在那儿打电话,这个人头发蓬乱,热气腾腾,体粗气壮,瓮声瓮气对着电话听筒大喊大叫,像在吵架。秦震上前一看,不免心中一喜。那人一撂下电话,秦震就在他那厚墩墩的脊梁上重重擂了一拳: 
  “老张,你在这里!” 
  那人回头,双眼一明说: 
  “哎呀,老首长!你来了,我可有主心骨了。” 
  话犹未完,电话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 
  此人姓张名凯。秦震跟他是有好几年不见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季四平攻坚战的一处突破口上,张凯鲜血染红胸膛,还在喊叫冲锋,恰在此时,一块流弹片把秦震打昏过去;再往前想,是秦震在纵队当副司令时,到他们那个连处理过一个问题,那时,他还是一个战士。秦震一面想,一面品评着:“好样的,独当一面挑重担子了。” 
  张凯声音变了,十分惊诧地问: 
  “什么?副司令,我这里有个兵团副司令?” 
  秦震立刻把电话听筒接过来: 
  “是呀!我就是秦震……你找我找不到,我也是刚刚赶到这里……是的,桥炸断了,情况严重。不过,后勤部长同志!你放手往上送吧!弹药给养都得立刻过河……凭它天塌地陷,没有通不过的道路。好,好吧!” 
  张凯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我们兵团副司令?我还没有见到过你。” 
  “我刚刚从东线调来,这不就见到了。” 
  张凯立正:“我是工程兵渡河指挥部的指挥,向首长报告:昨天下午,大桥给敌机拦腰炸断……” 
  秦震两眼威严地一闪: 
  “哼,昨天下午,亏你说得出……这是什么时候?前方打得这样激烈,急着要炮弹、要给养……你倒在这里卡住,一夜还没修通……你耽误了大事,你卡住了我们的脖子……” 
  “这河岸陡流急……” 
  “不这样要你工程兵干什么?” 
  秦震随即转身吩咐黄参谋:“把电台调上来!” 
  张凯:“这是个火山口,你的位置还是靠后一点好。” 
  “怎么?老战友,你还要打个佛龛把我供起不成?对你不起,这位置我占定了。” 
  一转眼工夫,黄参谋就兴冲冲跑进来说:“没等我找,三辆车都开上来了。”秦震连发三道命令: 
  第一、所有运输车辆严密伪装,注意隐蔽。 
  第二、不论哪个部队,集中全部高射武器、平射武器,都准备对空射击。 
  第三、动员全力抢修桥梁,一切人等都要开绿灯。 
  然后,从后脖颈上擦了一把汗水,笑眯眯对黄参谋说: 
  “小伙子们挺机灵,万马营中还把我找出来了。” 
  “有咱们司机小赵,就顶半个参谋,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呢!” 
  秦震敞开衣襟,一把拉着张凯: 
  “走!咱们去看看,是个什么鬼门关。” 
  “别,别,我去,我随时向你报告,副司令督率全军,还是呆在这坑洞里隐蔽为好!你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担当不起。” 
  张凯一边说一边还向黄参谋投出求助的眼光。黄参谋深知秦震事必躬亲的特点,只是笑一笑,没有做声。 
  秦震吩咐:“黄参谋!你组织一下,电台上有报都送到这儿来,你再通过这台电话,”他指一指那个皮包式电话机,“把各方面都联络上……” 
  秦震从阴凉的坑洞里一出到外面,觉得一片骄阳灼灼,照得人眼花。待到了桥头一看,果然,两岸之间,像个峡谷,漩涡急速漂流,一泻而下。桥是拦腰炸断的,现在水上水下都有人在忙忙乱乱,进行抢修,但看来成效不大。秦震把鞋甩掉,就挽裤腿要下河。这一回张凯死死拽住不放,想不到这大个汉子竟要急出眼泪来。正在争执,黄参谋气喘吁吁跑来: 
  “首长,兵团急电!” 
  秦震没奈何,拎住两只鞋,光着脚就往回跑。 
  马灯光下,一份电报。 
  秦震看完电报,想一想目前处境,一种焦躁心情突然冲起,但他立刻抑制自己,左右一顾:“啊,这里很静……”一刹时间,他想起露营之夜的深刻剖析:“好胜心急,求战心切,我陷入急躁情绪。这回我绝不再犯。”他立刻冷静下来,是的,要冷静,坚毅是从冷静中诞生的。他身子未动,头也没回,只说:“黄参谋,去请渡河指挥部张指挥来议事。”不久,张凯下半身水湿渌渌,上半身大汗淋漓,跑了进来。他一听这道命令,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这……这……这……” 
  秦震毅然说道: 
  “这什么?……命令限三小时内把弹药送到前线!” 
  张凯挠着头,没有做声。 
  “老张啊!河流猛暴,峡谷峻陡,你们工程兵难道就学会架桥一手本事吗?!”张凯急中生智连忙说:“把我们工兵连长找来……看样子得出点点子。”“遇事和群众商议,这就对头,他们是亲临第一线的啊!”最后一句无异是对张凯的沉重批评,张凯感到了这一点,就连忙转身跑出去了,不久跑转来连声说:“马上就来。”秦震看着张凯心下暗地里盘算:“这个人有魄力,有决断,但是战争不但需要勇敢,在一定意义上说来,更需要智谋呀!见他满脸热汗流淌,无疑是个忠于职守,脚勤手快的人,这时,我应该给他一点什么呢?镇定,是的,镇定。”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骆驼牌香烟(秦震虽经丁真吾严嘱戒烟,但在焦思苦虑时,也悄悄抽两口,仅仅两口),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张凯,一支自己点燃吸着,这一来就缓和了一下似乎要爆炸的气氛。 
  这时,从洞口传来一声: 
  “报告!” 
  听声音不是年轻人,而且缺乏作为战士的那种火辣劲。 
  张凯应声:“请进。” 
  张凯回答的声音,跟刚才的吼叫嘶喊截然不同,秦震隐隐感到他对来人深怀敬重之感。 
  这是怎么回事? 
  秦震随即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个人走到灯光中来。显然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水顺着裤脚滴嗒不停。此人身材削瘦,脸庞也削瘦,浑身上下涂满泥污,还有血红的伤痕。可是,他的眼光那样柔和,动作那样沉稳,秦震悚然一惊。他觉得此人,软绵绵的,不甚果断,有点失望。但脑子一转:“也未必。人不可貌相啊!张凯在这节骨眼上,搬请他来,必有缘由。”但见这人毕恭毕敬,一丝不苟,信守着一个老兵的规范,甚至比一般下级在上级面前还要拘谨,并拢两脚,举手敬礼。而张凯也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下失去作为指挥员的威严架势,甚至还有点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仔细看时,秦震不禁大吃一惊: 
  啊!原来是他…… 
  事情发生在挥戈南下的一个夜晚。秦震坐吉普车翻过一道山岭,忽然看见漆黑的山谷里一派火光,看样子是敌人丢了燃烧弹。秦震十分气愤: 
  ——惨无人道的兽性毁灭! 
  汽车盘旋而下降到谷底,来到那片火海之前。 
  秦震一眼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火海前头。 
  血一下涌上脑袋,猛喝一声: 
  “停车!” 
  他大踏步朝前走去,风吹火旺,一股焦辣辣的热气扑上脸来。 
  无边暗夜,孤苦无依,就这么一个小女孩,披着妈妈的一件白布褂子,光着两只小脚丫。她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地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忽悠忽悠的火光。 
  秦震心如刀绞。 
  在这一瞬间,从黑地里忽地窜出一个人影,从秦震身旁急掠而过,猛扑上去,一把把小女孩搂在怀里。 
  秦震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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