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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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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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们!坚守岗位,绝不后退,加紧抢修……” 
  发自丹田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震撼人心。是的,立刻把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下传达到每一个人。于是这抢修、抢运的机器照样运转。 
  张凯风风火火跑来,他倒真是一个哪里危险到哪里去的好领导。不过,张凯刚要指挥所有武器一道开火,秦震却非常威严地喝住了他: 
  “不要理它,它不俯冲,我不开火、你莫把我的弹药都给我抛光!” 
  好像这场面一下把敌机镇住了,它没有俯冲,没有投弹,没有扫射,只在头顶天空上一圈一圈兜着圈转。秦震心中一喜,火线上,争得一分一秒,也是可贵的时间呀!他站得更高一些,连声喊道:“莫理睬它,是个不会下蛋的侦察机,莫理睬它!”但他心里想的是,这侦察机会召来轰炸机,我要掌握紧武器,在最必要的时候,给它个猛轰;现在最重要的是抢速度,争时间,赶到大轰炸之前抢渡。 
  张凯从秦震的刚果决断中感到,刚才自己过于慌张了,就拔步向桥上跑去,谁料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这人是吴廷英。随同他的出现,桥上桥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廷英跑到秦震面前报告: 
  “抢修完毕。” 
  秦震又惊又喜地抓住吴廷英的手,回转头对张凯说: 
  “下命令!——通车!” 
  这是何等愉快的时间呀!这是何等幸福的时间呀! 
  张凯向坑洞那儿跑去,吴廷英转回桥上照料通车。 
  秦震掉转身向张凯追去一句: 
  “你给我把电话机子搬到这里来,我的阵地在这里!我在这里指挥通车!” 
  他轻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侦察机一下飘然逝去了。“你给这场面吓破了胆,你去通报吧!……你们来吧!你们来吧!……这最后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们……” 
  张凯搬来电话机,黄参谋却抢先一步背来报话机。 
  秦震立刻走下桥头,对准报话机,命令所有火力准备随时对空射击,保护车队过桥,分秒必争,绝不让敌机再炸断我们的桥梁!他那冷峻而严厉的声音,迅速传遍大河两岸所有部队,部队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秦震从刚才那热烈的欢声中,体味到无边的快乐,他满身大汗淋漓,却感到无比的轻松。经过这一阵紧张忙碌,似乎压制了内心谴责的痛苦,不过,每见一次,吴廷英的形象就更鲜明、印象就更深刻,秦震又一次想起刚才想过的事,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赎回我的过错,我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应该是吴廷英指挥张凯,而不是张凯指挥吴廷英!他想得那样虔诚,想得那样严肃。 
  一切安排就绪。 
  弹药已经由木筏运过岸去,只要空车一放过去,弹药就可以运往前方了。 
  第一辆, 
  第二辆, 
  第三辆, 
  秦震巍然峙立,毫不放松。他忽然看到桥上有个人影,由于近午的阳光异常强烈,有如白色火焰,一下笼罩一切,看不清桥上是谁。秦震擦了擦两眼,看出是吴廷英。 
  吴廷英在桥上打着手势,一步步倒退,他正在把汽车引过渡桥。 
  不料,第五辆车刚开上桥头。 
  “啪!啪!”两声锐利枪响。 
  这回轰炸机结队而来,从远处天空上传来沉重的、威胁的隆隆声。那架侦察机一下又出现在渡头当空,转着圆圈哼哼叫,好像说:“目标在这里!”“目标在这里!”轰炸机一到渡头,就凶狠地向下俯冲。 
  就在此时,秦震对着报话机: 
  “立刻迎头痛击!” 
  炸弹带着怪啸排空而下,与此同时,地面上火网倏然腾空而起,弹火在灼热阳光中闪出千百万点白银一样刺目的闪光,炸弹爆炸开来,河面上一片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秦震身子没有动一下,眼睛没有眨一下,黑烟一下把他遮罩。 
  突然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一根桥梁炸断,大桥就要坍塌!” 
  秦震心中一震,随即平静下来,看了一下手表。 
  张凯喘吁吁地说:“停车——抢修……” 
  没等他说完,秦震立刻坚决地说: 
  “不能停车!” 
  他听到炮声愈来愈低沉,他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刹那,吴廷英突然从桥上跑下来,他既不报告也不请示,只扬手一挥,一群战士便跟上他冲下大河狂流。 
  真是千钧一发啊! 
  炸弹在河里炸起白花花水柱,冲天而起,然后又瀑布一般跌落下来。 
  在这情况下,这桥能保得住吗?桥保不住又怎能通车? 
  秦震稳如泰山,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他只知道他的手必须攥紧,如若稍微松一下,就意味着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吴廷英他们一钻到桥下去就不见了。 
  不过,原来颤动、摇晃的桥梁稳定住了。 
  从河面上传来吴廷英大声喊叫的声音。奔腾的激流与呼啸的弹火,要把他的声音压倒,但这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呐喊,终于冲破一切,嘹亮、震响,他喊的是: 
  “通……车……” 
  秦震下令继续通车,张凯跑上桥去亲自指挥通车了。 
  第五辆, 
  第十辆, 
  第十五辆, 
  …… 
  敌机飞逝,一片沉寂。 
  这沉寂加在秦震心上的压力,比刚才激战时还要强烈,秦震听到前方零星的炮声好像在向他呼唤。 
    


  一个战士急遑遑奔跑而来。 
  “报告首长……我们连长,他,他……” 
  “他什么?” 
  秦震猛一步扑上去,抓住这战士两个肩头紧紧摇撼。 
  …… 
  原来吴廷英扑下洪流,就全力抱住断裂的木桩,拿自己的脊梁顶住桥梁。战士们都跟他一道抱住桥桩,顶住桥梁。卡车通过时,桥梁喀嚓喀嚓地响,就如同几十万斤的山岩,压得人骨头缝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漩流一直淹到颈部,大家抱成团,形成一股巨大力量。你们,背负着大地和天空的勇士啊!你们在用你们的脊梁顶住了整个民族、国家和革命的命运……最后一颗炸弹火光一闪,吴廷英身子沉重地抖擞了一下,血从额头上涔涔而下。 
  一个战士拉着他: 
  “连长!你负伤了,我顶你……” 
  吴廷英突然凶得像一头狮子,猛力把那战士甩开。 
  他一动不动地用脊梁死死顶住桥梁,一直到汽车的突突声都消失了,有人觉得他在说话,但已听不到声音,把耳贴到口边,听见他问: 
  “车……都……过去了吗?” 
  这个战士失声痛哭: 
  “我的好连长啊,车统统过去了,你就放心吧!” 
  吴廷英听罢,身子一软就扑倒在洪流里了。 
  …… 
  一小群人从河边走来,他们拽着一件橡胶雨衣当担架,抬来吴廷英。 
  这太意外,太突然了!秦震心里禁不住一阵绞疼,他跑上去,伏下身喊: 
  “吴廷英同志!吴廷英同志!” 
  他望见吴廷英紧闭双眼,石头样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秦震心灵深处,像有一把利刃刺透进去,——是的,刺透了……现实难道就这样残酷无情吗?……但他还存在着一线希望,也许吴廷英还在挣扎?也许能抢救过来?……隔一小会,他听见吴廷英微弱的声音: 
  “首……长!抬我……到……到……到指挥所……” 
  秦震和战士们一起扯起雨衣,轻轻地、轻轻地把吴廷英抬进坑洞,放在一只竹床上,灯光照亮处,但见,他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因此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床铺上跳下来,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秦震热泪泫然而下了。 
  吴廷英的灵魂好像已徘徊于地狱之门,一下又给这小小孤儿的声音唤转回来。他无力地张了一下眼,嘴唇哆嗦了一下,闪出一丝微微笑容——但笑容随即冷却、凝固、消失了,消失了,他的脸上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像有一阵凄苦的风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像有一阵哀愁的雨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人间——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呀!!!这对于死去的吴廷英是悲剧,但对活着的秦震是更大更大的悲剧呀! 
  张凯见秦震悲痛不能自己,便连忙抓住秦震的手,他觉得他的手战抖得那样厉害,他们两人相互扶持走出坑洞。 
  从大河彼岸传来焦灼的喇叭声。 
  秦震知道这是小赵在催他登程。 
  谁也没说话,秦震和张凯肩并肩慢慢走到河边。 
  到了桥头,秦震和张凯紧紧握手,他发觉的亮的阳光在张凯脸上照出两道湿汪汪的泪水。 
  秦震说:“我对不起吴廷英!” 
  “老首长,走吧!” 
  秦震往桥上走了两步,一个念头忽然升上心际,转过身叫住张凯: 
  “你知道白天明在哪里?” 
  “还提他干什么?为了逃避南下作战,他开枪自伤了。” 
  张凯伸手挥了一下,好像要把什么可厌恶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随即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了。 
  秦震独立桥头,茫然回顾。 
  ——人生,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遗憾,是永远永远也无法补偿的呀!为什么让他在这儿见到吴廷英,而又为什么连个补偿的机会也不留给他呀? 
  他缓缓走过桥,走下桥头,坐上吉普,示意开车。 
  吉普又颠簸着前行了。秦震不知为什么觉得小赵有点异样,他转过眼来凝视这青年人,小赵再没有那样轻快,再没有那样唱歌,他变得庄严、凝重。 
  秦震突然听小赵说: 
  “吴连长从松花江到长江,这是他抢救的第五个孩子了。” 
  是的,吴廷英的灵魂是圣洁的、是光辉的。秦震突然觉得他没有死去,好像这个渡口不是炼狱,而是永生之门。吴廷英正穿过这道门,大踏步向远方走去,他高大的身影顷刻充塞于天地之间…… 

  
  



第十三章 湖上风云



    


  在狂风暴雨的两天两夜里,梁曙光他们奋战在大湖荡中。 
  那天夜晚离开湖边村镇以后,梁曙光、史保林和老陆都在第一船上。由老陆带路,一只船跟着一只船,弯弯曲曲,静静悄悄地划行着,既没声音,也没光亮,一切湮没在夜的寂静之中。空中弥漫着芦苇和莲藕的清香,天上的繁星像镶嵌在黑天鹅绒上无数闪闪发亮的钻石,船渐渐划入芦荡丛中。两边密匝匝地耸立着芦苇的丛林,水道像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偶然有一只小飞虫营营叫着从面前飞过,像飘忽的梦一样,一下飘然而来,一下飘然而去,芦苇叶子偶尔打在身上刷刷地响一下。划行两个多小时,在芦苇深处小河汉里隐蔽下来。 
  湖北这一带,湖套着湖,荡连着荡,无边无际,现在虽然已经进了湖,但还算在边际,离真正湖心还很远很远。 
  船一泊定,梁曙光就说: 
  “咱们合计合计过湖的事吧!” 
  史保林却没马上应声议论大事。 
  史保林原不是梁曙光所熟知的人。这次师长亲自把这一任务交给他,他就用双肩承担起保证政委安全完成任务的使命。梁曙光头一回和史保林一道行动,立刻感到这人精心细密,处事周详,先就对他含了几分敬意。 
  这时,史保林心中揣摩的是:能不能战胜湖匪,冲过湖荡,关键就看能不能封锁消息,严格保密,然后大举进湖,给湖匪来个措手不及。于是,他问老陆: 
  “捕鱼捉虾的会不会到这里来?” 
  “我选的是个死巷子,没人来。” 
  可史保林还放心不下,怕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梁曙光要马上议论大事,他连忙打断梁曙光说: 
  “政委!我先布置布置再谈吧!” 
  梁曙光欣然答应: 
  “好,你去吧,我们等你。” 
  史保林身子非常柔韧灵活,像只猫一样一耸即起,一点声响都没有,他一点脚从这只船跳到那只船上走了。史保林果然发现战士们都拥挤在船头船尾,乘风纳凉。史保林旋即召集几个战斗组长计议了一番,做出几条规定:第一,所有战士都下到舱里边,不准讲话,不得吸烟;第二,每只船头放一个隐蔽哨,规定了发现情况后的联络信号。最后,他用严肃的口气说:“隐蔽好是完成任务的第一步,也是决定的一步,万万不得大意!”顷刻之间,他巡视各船,悄没人影,最后才耸身跳回到梁曙光跟前,报告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 
  梁曙光深为嘉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跟史保林、老陆走下船舱,盘膝坐在船板上,商议起过湖作战的计划。商议完毕,史保林又缓缓提出一条建议,这显然是经过他精心谋虑的:“我和老陆同志在第一船上观察情况,政委在第二船掌握全局。”梁曙光立刻答允:“这样好。”终于他们三人弓着腰身走出闷热的船舱。 
  梁曙光目送两个黑人影不见了,他一个人站在船头上没有动,只穿一件背心,披着军衣,多么想吸口烟呀,但他摸了摸布袋里的烟斗,想起史保林的禁令,还是忍住了。一旦静下来,就发现这黑漆漆的湖荡夜幕下,还是充满了各种活跃的、骚动的生机。田蛙远远近近的鼓噪有如急雨,大团大团的蚊声有如隐隐雷鸣,不过,尽管如此,湖上还是凝聚着一片静寂,不知什么地方,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后泼刺一声响,随后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梁曙光不想睡,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他焦思苦虑,忧心忡忡。 
  他最大的担心是,敌人万一炸毁沙市堤坝怎么办? 
  他又顾虑在湖荡里和湖匪纠缠,就会丧失时机。 
  他仰头四下张望,忽见许多萤火虫在飞舞,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却像无数蓝色的小雨点,这里亮一下,那里亮一下,真像个奇异的梦幻世界,一时给他心上带来一阵轻松快感。可是隔了一阵,焦虑仍然从心里往上涌……他仔细想了一下,他的心又驰向陈文洪身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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