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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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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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这样擂鼓的诗人。” 
  正在这时,黄参谋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刚刚从守车上跑来,他好像怎样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过,在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显示一副军人的仪态: 
  “报告首长,重要消息!” 
  秦震连忙掏出老花眼镜,迅速扫视了一遍黄参谋递过来的消息,立即高声说道: 
  同志们!让我念给你们听听: 
  R%〔新华社南京二十四日十时电〕人民解放军已于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R% 
  “同志们!千里长江防线全部崩溃,南京完全解放!国民党反动王朝彻底覆灭了!” 
  他的话声刚刚落地,整个车厢哗的一声立刻沸腾起来。欢呼声、鼓掌声、踏脚声一下压倒了列车的轰响,他们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门砸碎,一座残暴地吸吮人鲜血、吞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垒轰然崩塌了,粉碎了。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烧起朝霞一样的光亮,他们多么想尽兴地狂呼曼舞!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随着声音,一个细高挑的女青年拨拉开众人,一直向秦震这面走来。她是这群人中间唯一戴军帽的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个老兵。 
  她气喘吁吁,满面红涨,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说: 
  “我是医生,请分派我到最前线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 
  “啊,你不是严医生吗?你在辽沈会战中负了伤,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了?” 
  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 
  “……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部队进关了,我赶到沈阳,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使劲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奶奶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枪!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乱,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 
  “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 
  “我叫严素。” 
  “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 
  “不,朴素的素。”她脸色一沉,她不喜欢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 
  “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 
  “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 
  “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欢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交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哦,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挺说: 
  “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血。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 
  “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风满面地说: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欢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身吩咐黄参谋: 
  “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黄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黄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 
  R%国民党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R% 
  他心里沉思着: 
  “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人民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压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革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欢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一点愧作。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欢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逼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根铁轨拦腰炸断,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焚烧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干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嫩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春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春风中摇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巨大而疯狂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揉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阳,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欲绝,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莱色,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粗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 
  “老哥哥,还没吃饭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 
  “这里没有吃食吗?” 
  “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架锅的地方啊!” 
  “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呀?” 
  “这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只要这里有一个岔道工,这里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 
  这话说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吟,立刻拉着老工人手臂说: 
  “来,咱们老哥俩谈谈心。” 
  老工人见他满脸热诚,也就跟他爬进了中型吉普,这时列车又继续飞速前进了。 
  电台搬到守车上,中型吉普腾了出来。这里车厢宽敞多了,两边长条座凳中间,小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炮弹的空木箱当桌子,秦震请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对面。 
  “老哥哥,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四年没通车了,哎,只要火车冒烟日子就有盼头呐。俺哥在解放区兵工厂,我就守住这个站头,俺哥俩养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会怎么样?从前是阻止敌人进攻,俺们破坏铁路,现在是他们阻止俺们进攻,他们破坏铁路。就从铁路线上的变化看,这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呀!你看看,这是什么景致!” 
  秦震顺着他手势看到刚修好的路基上铺了一根根一色崭新的红松枕木。 
  “敌人一撤退,铁路纵队立马来了,他们说这木头都是从几万里外黑龙江老山林里运来的。这不是又通车了,可还是不如人意,军情如火呀!还没放客运。”他说着指了指吉普车很有歉意地说:“坐斗篷车,这不让你们受委屈了么!打从铁路纵队到来,我就紧跟上他们,是风是雨,只要铁道线上有响声,我听了心里就乐意,管它风吹雨打,我和一个老哥们顶住干,一个人顶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这就是回家吃饭睡觉去……” 
  小陈打开两盒罐头摆在木箱上,一罐是鱼,一罐是肉。深绿色罐头盒上印满英文字,还有一个白搪瓷茶缸,里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头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颇不满意: 
  “我说小陈呀!有客,你就给双份才对,去!再倒上两勺子,不要小气嘛!” 
  小陈由着他推搡,还是嘟嘟囔囔:“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规定的,她说你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喝酒……” 
  “去!去!别啰嗦,有客么!” 
  可是,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妻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着他。她在哈尔滨,四月,那里该还是雪地冰天,她在干什么?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就守着俄罗斯老火墙,翻阅医学资料。那屋里光线很暗,她原来有一副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北京配副合适的老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她伤心伤透了,连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 
  “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 
  “是志气的志,坚强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强。” 
  “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老娘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身飞跳下车。 
  老娘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 
  “你爹断气了……” 
  “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身从地下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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