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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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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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紧身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商标。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简直像在使腰肢壮实起来的发育过程中,不知什么原因跳过了一个阶段:就是这样美不胜收的腰。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惚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来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里喜欢,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顶喜爱水仙。〃绿子说,〃以前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唱过《七朵水仙花》呢。知道吗,《七朵水仙花》?〃
  〃那还不知道!〃
  〃当时参加民乐小组来着,弹吉他。〃
  接着,她便一边哼唱《七朵水仙花》,一边把菜盛进盘子。
  绿子做的菜相当够水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生鲹鱼片、黄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风味腌鲅鱼、炖茄块、莼菜汤、玉蕈饭,还有切得细细的黄萝卜干咸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层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关西风味。
  〃好吃极了!〃我钦佩地说。
  〃喏,渡边君,老实说,你没想到我做菜有两手吧?从外表看。〃
  〃嗯——〃我老实承认。
  〃你是关西人,喜欢这味道吧?〃
  〃为我特意做这么清淡?〃
  〃那倒不是,怎么也不至于费那个麻烦。家里平时也这个味道。〃
  〃爸爸妈妈都是关西人,所以才……〃
  〃哪里,爸爸一直是这本地人,妈妈是福岛的。亲戚里边,找遍也没一个关西的。我们这个家族属于东京北关东系统。〃
  〃弄糊涂了。〃我说,〃那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地道正宗的关西风味呢?跟谁学的?〃
  〃噢,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边吃荷包蛋边说,〃我妈那人最讨厌和家务事沾边,几乎不做什么菜。再说,你知道我家是开店的,所以一忙起来,动不动就叫饭店送几份来,或者去肉店买些炸肉丸对付一顿。对这个我从小就讨厌透顶,讨厌得简直不能再讨厌。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饭一吃三天。这么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要自己动手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就去纪伊国屋书店买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谱。按照书上写的,我一样不少熟记在心。包括菜板的选法、菜刀的磨法、鱼的切法、干松鱼的削法,一切一切。由于写这本书的人是关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关西风味。〃
  〃那么说,这统统是从书上学来的?〃我吃惊地问。
  〃接着我就攒钱,去吃正宗'怀石料理',于是记住了味道。我这个人,直感相当发达,逻辑思维倒是不行。〃
  〃无师自通地做到这个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吃了好多辛苦哩!〃绿子叹息着说,〃我们这家人,对烹调之类是既不知又不想知,所以不管你怎么苦苦央求,他们硬是不肯掏钱替你买些像样的菜刀啦锅啦。说什么现有的足已够用。开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里能切得好鱼!可你这么一说你猜怎么着,马上又说什么鱼那玩艺儿不切也无所谓。简直不可救药。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钱凑在一起,买尖头菜刀买锅买笊篱。你说你相信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从身上挤血似的一点一点攒钱,买什么笊篱磨石炸虾锅……而身边的同伴都在用劲儿地大把大把要钱,买时髦衣服皮鞋什么的。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一边喝莼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倒是对不住妈妈,我倒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一万两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莱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河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托着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并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的。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怎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顶用。肯定是我妈死了以后,他悲伤得不知怎么才好,脑袋那根弦也随着断了。他爱我妈就爱到这个地步,真的。〃
  我不便应和什么,张着嘴,望着绿子。
  〃妈妈死的时候,你猜爸爸对着我和姐姐说什么来着?这么说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听得我俩目瞪口呆。还不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那样说话呀。当然喽,那是出于丧失至亲至爱伴侣后的难过、悲哀和痛苦,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说什么让亲生女儿去替死那样的话,你说是不?你不认为未免过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们也很伤感情。〃绿子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这家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多少有点出格离谱。〃
  〃有点儿。〃我也承认。
  〃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夫人爱得甚至当女儿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或许。〃
  〃这还不算,还跑到乌拉圭去了,没事似的甩下我们不管。〃
  我闷头擦拭盘子。全部擦完,绿子把我擦过的所有碟碗整整齐齐地放进餐具橱。
  〃父亲那边没音信?〃我问。
  〃今年3月,来过一张带画的明信片。可具体也没写什么。只是说那边很热,水果不像预想的那么好吃——就这么点。简直是开玩笑!那明信片上还居然画的是一头蠢驴!真神经!连见到哪个朋友或熟人没有也没提。最后还写,等稍微安顿下来后,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后再杳无音信。这边去信也不理。〃
  〃那么,假如你爸爸叫你去乌拉圭,你怎么办?〃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说她坚决不去。我姐她最最讨厌不卫生的东西、不卫生的地方。〃
  〃乌拉圭就那么不卫生?〃
  〃不晓得。姐姐认定是那样。说路上一层驴粪,上面趴满苍蝇,冲厕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蝎子到处一动一动地乱爬。说不定她在哪里看了这类电影。姐姐对虫子算是深恶痛绝的。她最开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乱叫的车子在湘南一带来回兜风。〃
  〃呃——〃
  〃乌拉圭,满不错嘛,去也未尝不可。〃
  〃那一来这店谁来管呢?〃我问。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来帮忙,还去送货。我有时间也帮把手,反正开书店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怎么都干得了。要是怎么都干不下去的话,就干脆连店铺一卖了事。〃
  〃你喜欢父亲?〃
  绿子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跟到乌拉圭去呢?〃
  〃信赖他。〃
  〃信赖?〃
  〃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我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绿子好笑似的笑着,轻轻捶一下我的脊背,说: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马乱地出了不少事。好个奇妙的日子。就在绿子家附近发生了一场火灾,我们爬上三楼的晾衣台看热闹,而且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么说也许像是装傻,可过程确实如此。
  我们一边说学校里的事一边喝饭后咖啡。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数量也似乎越来越多。楼下有很多人奔跑,有几个人大声呼号。绿子跑到临街房间,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后说声〃等一下〃就不见影了。只传来〃咚咚〃上楼的音响。
  我边喝咖啡边思索乌拉圭在什么地方。那里是巴西,那里是委内瑞拉,这边是哥伦比亚——如此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弄不清乌拉圭的确切位置。这工夫,绿子下来,叫我赶紧一起过去。我便尾随其后,爬上走廊尽头处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到得一处很宽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围住宅的屋脊明显高出一截,临近一带尽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对面,浓烟滚滚,腾空而起,顺着微风朝大街那边荡去。空气中飘着焦糊味儿。
  〃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开室内建材店的,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上身朝那边张望。不巧出事地点正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详细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抬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西。〃绿子说。〃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也……?〃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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