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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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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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
  附记: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头走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三周四可以从5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子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我把信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
  ※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饭店当男侍,条件虽一般,但供应午餐,还给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还是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绿子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绿子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4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却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儿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腿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4月过去,轮来5月。5月比4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项、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饭店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年,两人开始不时地攀谈起来。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兴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同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到处堆满画架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皇家芝华士酒,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镇上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儿勾当嘛!”他说,“一上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
  “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十分谙熟。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3岁开始就一直听。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怡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皇家芝华士酒喝尽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威士忌,9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
  “这我知道,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
  “活得可好?”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
  5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情决定是否返回这里。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她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俯在桌子上写,间歇时伏在意大利餐馆的餐桌写。简直就像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2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意大利面条,十分好吃,很想日后请你品尝一次。”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餐馆做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意大利面条,侍弄庭园,边想直子边自慰,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绿子向我搭话是6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她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地喷在我脸上。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绿子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饭去吧,前胸贴后背了。”绿子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餐厅。”
  “干吗故意去那种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的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而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餐厅。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餐厅里人并不挤。
  “在商店的餐厅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餐厅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瓷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大人关怀下长大。”
  “噢,独生子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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