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远行_周国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偶尔远行_周国平-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所预料的那种普遍觉悟的局面并没有如期出现。作为主持者的阿正,自然是一心要让活动善始善终。葛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能够从大局出发积极地适应现实。何和邵始终兴致勃勃,而且因为在极地发生的浪漫之恋而更加乐不思蜀了。

    于是,我和唐便仿佛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我还比较耐得寂寞,可以整天躲在屋子里读书写作。唐是一个好动和好交往的人,觉得与我谈得来,常常来敲我的门。但他又是一个很知趣的人,只要看见我在写作,就立即退离。为了消磨时间,他把站里收藏的电影光盘放在他的电脑上一张张过目。前些天,因为站上发电机发生事故,他的电脑的变压器烧坏了,无法再看光盘,便到处串门,因此被戏谑地讥为公害。有时候,我看见他独自站在走廊的窗户前,面朝窗外的大海,一动不动地站很久很久,真觉得他像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由于心境相通,他颇引我为知己。有一天半夜,他去海边拍日出,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影,认出是我,便说:“我以为是摩西最早来到,没想到有人走在摩西前头。”我答道:“当然,因为那是耶和华本人。”他听了哈哈大笑。1…30

    其实,与唐交谈是很有趣的。他的叙述绘声绘色,幽默生动,他的见解也常常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我觉得他最可爱的地方是不自欺,敢于看见和说出真实,包括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现在他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凭我对他的心智的了解,我认为他应该并且能够写出比畅销书更好的书来。



 暴风雪

    凌晨四时,我突然醒来了,满耳是呼啸的风声,仿佛有沙子不断打在窗户上的拍打声,房屋在风中震颤着,发出如有铁桶滚动的声音。那么,我就是被这些声响弄醒的了。我起床,掀开黑窗帘看,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天色亮堂,看得见狂风卷着雨和雪,在天地间肆虐,窗玻璃上满是冰碴。

    再醒来,已是上午,暴风雪依旧。这暴风雪持续了一整天,入夜后仍没有收敛的意思。到岛上快两个月了,没想到在临走前给了我们一个典型的南极天气。在开头的一些日子,也有暴风雪,不过每次持续时间都没有这么长。然后就是入夏的好天气了。那些天里,平均气温为摄氏零度上下,比同时间的北京暖和得多。有一天,妻子从北京给我打电话说,北京正下大雪,温度降到了零下十七度。而恰在那一天,我在岛上看到的却是积雪融化所形成的遍地欢快的小水流和青翠欲滴的苔藓。我开玩笑说,我们是到南极来避寒了。最近几天,天气开始变坏,连续阴天,有时雨夹雪,但风不大。今天的暴风雪猛烈而没有片刻间断,只听见狂风不停地轰隆着,每一声轰隆都伴随着把雨雪摔到地面的唰啦啦声。

    我对自己说,这才是南极天气的真面目呢。它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猛兽,当它沉睡的时候,季节之神在它身上嬉戏,给它盖上一些不同颜色的小布片。可是,只要它轻轻翻个身,这些小布片就纷纷掉落。于是,我们就看到,在这里的夏季,积雪始终来不及完全融化,山峰和陆地不断地改变颜色,一次次地呈现班驳的杂色,又一次次地变白。而今天,这头猛兽突然醒了,站起来了,不停地咆哮着和奔跑着,把所有的小布片都抖落掉了,使得全部山峰和陆地都彻底恢复了白色。

    面对这样的天气,人文学者们都很兴奋,好像得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一样,纷纷拿着机子出去拍摄。午后,我也去摄像。风实在大,逆风走极其艰难,随时会被刮倒。景物是模糊的,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快接近有名的乳白天气了。雪尘漫卷,摄影器材的镜头很快就被封住。大海里白浪滔天,浪峰如一座座移动的山峰向岸奔来,在岸边倒塌,一次次把岸上的大石头淹没。在这样的大风里,动物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企鹅,也是被风吹得只好横着行走。邵告诉我,她遇见一只企鹅,那只企鹅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像也害怕这风暴,以至于在看见她之后,竟主动朝她走来,躲到了她的身边。我心中真是羡慕她,有这么可爱的遭遇,不枉到暴风雪中走一趟了。



 登上纳尔逊冰盖

    冰盖,就是终年不化的冰雪,它是南极地貌的基本特征。在南极大陆,冰盖面积占百分之九十八,平均厚度2450米。在乔治王岛,占百分之九十,平均厚度100米。到了南极,如果不上一下冰盖,你就简直算没有到过。因此,上一下冰盖,就成了这些人文学者的基本心愿。在北京时,我们就提出了这个要求,承蒙允诺。来这里后,我们不断地催促,希望尽早予以安排。一个多月过去了,前些天突然得到回答,大意是这件事不可能了。

    这是我们从来不曾想到的一个结果。

    不错,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冰盖表面融化,上冰盖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我们不是早就开始催促,并且越来越着急地催促吗?不错,上冰盖必须有内行带路,乌拉圭站有一个内行,现在他走了,就没有带路的人了。可是,这个乌拉圭人早就在岛上了,许多天前来过我们站上吃饭,以前他到过中国,会说中国话,对我们很友好,为什么不早请他带路呢?

    当然,我们并不死心。在这一带,有两处冰盖。一是乔治王岛上的冰盖,一般是从乌拉圭站的方向登上去,因为没有了向导,只好放弃。另一是纳尔逊岛上的冰盖,我们中有人曾经越过其边缘,觉得有一定把握,因此想等候时机,我们六人一同做一次尝试。

    两天前刮起的暴风雪是完完全全过去了。今天早晨,天空和大海是灰色的,岸和山峰是一片白,不是那种积雪很厚时的纯白,是略带灰色的薄薄的白。太阳被云遮着,但那个位置的云因为背后有太阳而特别亮。对岸有一小片海面被一道强光照耀,如一片金湖,湖中竖起一座尖尖的小黑山。没有一丝风,虽然满眼是雪景,但气温很高,不戴手套也不觉得手冷,这种情形是不曾有过的。

    天气这么好,上午我们便又去了纳尔逊岛。橡皮艇到达时,竟因为岸边堆满冰块而靠不了岸。这些冰块像许多晶莹透明的大石头,沿岸堆成一线,把岸封锁了起来。踏着冰石登岸,抬头看周围的冰盖和雪峰,真觉得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我们心怀鬼胎,就是要实现登冰盖的计划。橡皮艇还要送人去别处,站长和一位科学家也在艇上,他们在离开前一再强调,尤其是这场大雪之后,冰缝被雪覆盖,这个时候上冰盖是最危险的,绝对不准上。可是,我们打定的主意是,绝对要上一下。

    先走了一段明显的山脊,这是安全的,然后,就折向平坦的纵深了。何和阿正在前,他们之间用一根绳子栓着,其余人就踏着他们的脚印走。六个人排成纵队,拉开距离,小心翼翼地朝前探索着。走在最前面的何,腰上系着绳子,两脚叉开,走着外八字,步子沉重而缓慢,那姿势活像是走向就义的刑场,引得邵和我一阵大笑。这冰盖是有一点坡度的,因此,看过去并非一望无际。但是,我们向纵深走了总有三、四百米吧,在三个方向上都只见白茫茫了,只在来的方向上可以看见一小角海面。在一片白茫茫中,这几个穿着红色或蓝色衣服的小小的人影也是美丽的风景。最后,大家在一条冰缝前停住了。这冰缝不宽,扒掉雪,朝缝里看,却黑洞洞的看不见底。这条冰缝是明显的,即使被雪覆盖着,也可以看出它的线状的痕迹和走向。大家都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于是就地照相。

    然后,开始往回走。因为仍是沿着来时的脚印走,警惕心便松懈了,脚步不知不觉都轻快起来。殊不知就是在原来的脚印上,一脚踏下去,有时候竟也出现了一个小黑洞,朝洞里看,同样地不见底。有一次,阿正的整条腿陷了下去,拔出后一看,啊,一个宽宽的无底洞。这一来,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比来程更紧张一些。看来,危险是实实在在的,下面不知分布着多少陷阱。已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也未必就是安全的,不知道谁的一脚是把伪装踩塌的最后一脚,就像不知道哪一根稻草是把驴子压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平安地逃出冰盖,回到人间了。1…25

    乘橡皮艇回站。天真暖和,海岸上那些山峰皆呈杂色,凸处的雪已化,沟缝里仍积着雪,看上去像是撒了白粉似的。两只海狗在海里跃游。一座冰山形状像一片弯卷的荷叶,伏在海面上,荷叶上密布精致的叶脉一样的花纹。艇上的人都举起了摄影器材,可是,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的波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十分忧郁。我仿佛觉得我是独自一人漂流在海上,在漂向未知的远方……

    一架红色直升飞机在长城站上空盘旋了四圈,最后一圈几乎要着陆,但又上升朝乌拉圭站的方向飞去了。毫无疑问,邵在里面,乌拉圭站曾答应带她航拍一次。很可能其他的人也在里面,今天下午,他们都去乌拉圭站访问了,也许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招待。我没有去,因为上午已有活动,觉得有些累,加上心情也不佳,而在我的想象中,这类访问无非是看那些大同小异的房子,没什么意思。我倒没有想到乘直升飞机兜风的可能,不是早就提出这一要求,而始终以汽油不足为理由而婉拒了吗?

    但是,没有去也就算了,不过是没有乘直升飞机罢了,不是什么大遗憾。

    晚饭前,他们回来了。结果是这样的:在去的人中,记者或有记者使命的人上了飞机,两名教授未上。那么,我没有去是对了。



 大风天气

    暴风雪只停息了一天多,从昨天下午开始,又刮起了大风,越刮越猛烈,还夹着雨和雪。风暴一直延续到现在,仍无止息的迹象。昨天夜里的情景是十分可怕的,屋外风声如雷,轰隆不止,估计达到九级。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墙上看书,感觉到我们的整座铁皮楼在摇晃,所有拐角的接合部位都在格格作响,真让人担心房屋会不会突然倒塌。那狂风像一头猛兽持续地咆哮着,仿佛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目的,越来越猛烈地发起进攻,一心要把我们的屋子推倒。

    现在看来,我们在这里度过的近两个月的确是天气最好的日子,而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南极越来越显出它的真面目了。

    今天上午,站里的主要新闻是一座向我们漂来的巨大冰山。从来没有一座冰山访问过我们前面的小海湾,而这第一座来访的冰山竟比我们看见过的任何一座更大。不过,它的形状太规则了,是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搁在一个矩形的底座上。

    离岛日期在即,天气的变化不再使我们兴奋,反而令我们担忧。据说有一个美国电视节目,内容是把一些志愿者放在一个孤岛上,然后由他们逐日投票决议驱逐他们中间不受欢迎的人,那个最后留下的人就是优胜者。邵建议我们也来做这个游戏。我说,现在这个游戏的含义倒过来了,逐日投票送走一个人,那个最后仍落选的人必须留下来越冬。我相信,不管嘴上怎样说喜欢这里的生活,没有谁愿意做这个最后留下的人。



 关于大自然本身的价值的讨论

    邵滨鸿希望我和何就这次南极之行的体会进行一番讨论。话题从何元旦住集装箱说起,转入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下面是我们讨论的大致内容(p代表我,h代表何)——

    p:你先说一说你元旦住集装箱的真实想法。

    h:我只是想变换一下生活,当舒适已成常规的时候,体验一下艰苦也很有意思。你看捷克站的那个中年人,在纳尔逊岛上过苦日子,听说他一到了蓬塔,西装革履,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觉得那样很好。

    p:可是,第一,我们不是贵族或富翁,我们这一辈子里并不缺少对艰苦的体验;第二,对于西方那些贵族来说,短时间的苦行其实是一种奢侈,唯有终生的苦行才是真正的灵魂事件。我们不能从观念出发做一些小体验,然后把它们看作生活的本质。

    h:我真觉得那种独处非常好,和大自然的美更亲近了。

    p:这倒是,我也觉得最大的收获是欣赏这里的自然景观。

    h:多少万年里,南极洲在人类之外存在着,美丽着。这使我看到了大自然的原始的美,人类应该更好地爱护自然,亲近自然。

    p: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自然过分地诗化。大自然有美丽的一面,更有残酷的一面,而且,这后一方面是更本质的。想一想地震、海啸之类的地球灾难吧,轻易就能把一个城市或一个人群毁灭掉。我们还没有遇到行星碰撞之类的宇宙灾难,但完全可能遇到,那时候大自然还要轻易地把整个人类毁灭掉。大自然在总体上对人类并不是仁慈的。

    h:我的意思是说,到了南极这块最古老的大陆,你就会觉得人类工业文明的历史是很可怜的,只不过是一本厚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罢了。

    p:可是,如果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你还到不了这里呢。这些天刮大风,我就在想,如果没有工业文明所提供的这些结实的铁屋子,我们在这大风中根本就无法生存。不错,大自然即使发起怒来也是美丽的,但前提是你和它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而且,不要忘记一点:大自然随时可能冲破这个距离,一旦冲破,就没有美丽可言了。

    h:我到南极后的最强烈感受是,在人类之外,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p:有它自己的存在,这是事实。我想知道,它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h:你可以看到,人类并不是自然的主人,宇宙的中心。

    p:哥白尼早已给了人类中心论以致命的打击。当然,亲眼看一看原始的自然,可以使人更谦虚些,也更超脱些。但是,说到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实际上就必然涉及到宗教,你不得不假设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可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