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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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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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莺儿说:“偷的。”

  宁智桐说:“你还会偷东西啊?”

  黄莺儿嫣然一笑道:“是我和柳子函一起偷的。”

  柳子函这才猛然省悟到——今天的出游整个是一场预谋。她悻悻地说:“别扯上我。你是主谋。”心中纳闷,黄莺儿把这根黄瓜藏在哪里了呢?

  宁智桐一边旋着方向盘,避开搓板路上的土棱,让车尽量平稳,一边把头偏向右侧,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黄瓜?好像没跟你说过。”

  黄莺儿说:“还是你昏迷的时候,有一次喂你黄瓜汁,你喝得特香甜,就记住了。”

  确认了黄莺儿和宁智桐相恋,让柳子函有点气馁,觉得自己不单迟钝,而且被当成了挡箭牌。又一想,如果没有自己做伴儿,黄莺儿就是再大的胆子,再周密的计策,也不敢公然出行。也许世上的友谊万万千,装傻就是其中最简单高贵的一种。




鲜花手术 15(3)




  想明白这一点,这一天的游玩就很有特色。柳子函躲得远远的,在妃子墓像个考古学家,把每个角落都查看仔细。以至于管理妃子墓的老头,捻着山羊胡子走过来问:“姑娘,你姓什么?”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参观还管姓什么呀?”

  老人说:“我看你溜达好多圈了,是不是和这家妃子沾亲带故,是她的后人?”

  柳子函说:“妃子是帝王将相,我是革命战士。阶级不同。”

  老人又说:“女解放军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吧?”

  柳子函乐了,心想老头眼睛还挺毒,口中回答:“多少有一点儿。”

  老人把手指停留在山羊胡子最长的那一根上,道:“说说看。我在这里见的人多了,也许能给你排解排解。”

  柳子函闲得无聊,乐得有人搭讪,一本正经道:“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跟我好,就这点想不开。”

  老人早就注意到了远处树荫下窃窃私语的黄莺儿和宁智桐,老人抚须说:“当年的妃子也是熬了好多年的冷宫,后来才出头的。闺女,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柳子函心中窃笑,心想若自己真是当年的苦命妃子,早就横刀跃马杀将而去,砍了皇上,聚啸山林,自在逍遥。

  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和宁智桐分手之后,黄莺儿和柳子函好一阵子无话。闺中密友,一旦有一个谈了恋爱,另一个就好像遭人遗弃,心中惴惴。

  柳子函忍不住打破僵局:“我就想不通,你们何时好上的?”

  黄莺儿如实禀报:“他昏迷那会儿。”

  柳子函说:“真有你的,跟一个植物人谈恋爱。”

  黄莺儿羞涩道:“我那时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小鸡鸡立起来了。”

  柳子函忍不住大笑:“给你提个醒儿,别用乡下的土话,要用医学术语——男性生殖器。这算什么呀?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也这样。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一块石头子飞过来,人会眨眼。”

  “不对,他是有感觉的。我既然看到了,我就要成为他的女人。”黄莺儿非常执拗地说。

  柳子函哭笑不得,心想聪慧的黄莺儿怎么一个跟头跌回了封建社会,竟如此愚昧。她说:“你说的那事我也看到了,可我并不打算成为他的女人。”

  黄莺儿捂着小巧的嘴巴笑起来,说:“这就对了。要是你也这样想,咱们就是情敌了。我饶不了你。”

  柳子函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借口。爱情其实是很容易找到理由的,冠冕堂皇顺理成章的能说通,胡搅蛮缠匪夷所思的也行。

  黄莺儿发誓般地说:“我还会对你好。”

  柳子函说:“我从来也没担心过你会对我不好,你不用这样表态。”

  话虽说开了,两个朋友从此却多少有了隔阂。宁智桐好像一根微细的竹刺,嵌在指甲缝中,你看不到它,抚摸某件硬物的时候,却会突如其来地感到锐痛。




鲜花手术 16(1)




  游蓝达和柳子函走进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餐厅看起来很古老,灯光黯淡,地砖釉面支离破碎,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游蓝达说:“猜猜看,它的历史有多少年?”

  柳子函吸了一下鼻子,连空气中都是属于过去年代的栗香气。她很有把握地说:“最少一百年。”

  游蓝达得意地说:“其实它前年才落成。”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干吗搞得像经历过二战似的?不对,像经历过一战。”

  游蓝达说:“这就是做旧。吃饭是古老而缓慢的事情,在有年纪的饭馆里吃饭,舌头才会恢复悠闲的节奏。”

  游蓝达说这家店最负盛名的佳肴是墨鱼炒饭,她强烈建议柳子函品尝。叫上来一看,简直像是出锅之后浇了满勺“一得阁”墨汁。柳子函担心道:“吃完之后,嘴巴是不是跟墨盒似的?”

  游蓝达说:“你不要光看外表,它心灵美。”

  吃起来味道果然不错。米粒被藏红花的汁液浸染得灿若金菊碎屑,挖开米饭,内里简直是座水族馆。虾肉、螃蟹、黑蚬子、黑蛤蜊、牡蛎、鱿鱼……图穷匕见,吃得人满头大汗。待吃喝告一段落,游蓝达说:“后来呢?你没发现我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翻译中也屡屡出错,我一直惦记着你们在黄瓜地遇险的事。”

  柳子函的记忆已经在昨晚的星空中飞翔了很远,叫游蓝达这样一问,反倒忘了讲到哪里,回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便深谈,简洁概要地交代了一番,略去若干细节。

  也就是说,黄莺儿和连长宁智桐开始谈恋爱?

  是的。正是这样。虽然当我进入妃子墓的时候,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出来的时候,已确信不疑。

  哈!你当了一回超级电灯泡。

  是。虽然那个时候没这个说法,但基本意思是一样的。

  柳医生,恕我直言,你在这个事件中简直单纯到近乎愚蠢。请原谅我的直率。并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将宁智桐当成了追求的对象,所以才故意闭目塞听?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当时情窦未开,是不是朦胧中对宁智桐也有好感,我也说不清。总之,心中万千味道搅成一团。这种复杂的情绪影响了我和黄莺儿的交往,彼此也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样,事情的结局或许不会是那样……

  当你说到“结局”两个字的时候,好像很伤感?

  是的。这个故事,有个不祥的结尾。甚至可以说是悲惨。

  那我更想知道了。只是现在你正吃饭,这不是适宜的时间。让我们等待一个从容揭开结尾的机会吧,我有足够的耐性和好奇。

  她们就这样约定了。其后的考察安排非常繁忙,像两个女超人一样在蓝天下荡来荡去,穿梭于各个慈善机构之内,见到的人不是鳏寡孤独就是瞎麻丑怪,酸甜苦辣一应俱全。忆旧是需要心情和情调的,当然,还有氛围。虽然面对着游蓝达那酷似黄莺儿的睫毛,柳子函会突如其来地想起黄莺儿,但层出不穷的新问题,让她难以静下心来。

  日子过得飞快,考察已接近尾声。下一站是艾滋病的临终救济所。虽知一般的接触不会感染艾滋病,游蓝达还是敬而远之:“我这人有洁癖,咱们少待一会儿,好吗?我害怕这种地方。”恐惧战胜了敬业,游蓝达面带苦恼之色。




鲜花手术 16(2)




  “可能……不行。你知道,一是出于礼节,人家给我安排了,我不能蜻蜓点水。再者,我深感兴趣。我的国家正好需要这方面的经验。”柳子函爱莫能助。

  “好吧。”游蓝达只好作悲壮色,咬牙前行。

  艾滋病临终救济所。一座花园式的建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草木葱茏很有生机。一些形容枯槁的病人裹着毛毯,在院子中晒太阳,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负责接待的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欢迎你们。”游蓝达把她称为“艾滋关怀女士”,简称“艾滋女士”。其实她并没有艾滋病,是志愿者。

  这里所有能够行动的人,动作都迟缓而低调,说话都是叹息样的轻语。园中听得见隔年松果坠入青草的细碎撞击声。也许,有气无力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宁。

  柳子函当医生出身,一看到疑难杂症就斗志勃发。她对艾滋女士说:“我们可以先看看病人吗?”

  艾滋女士答:“那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些人是拒绝被观看的。”

  柳子函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而问:“这里的工作人员是怎样招募的?”

  艾滋女士言简意赅:“自愿。”

  柳子函说:“我可以知道您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吗?”

  艾滋女士说:“我的弟弟得了艾滋病,死在这所医院里。其实,正确地说,这里不能算作医院,因为是不做任何治疗的。弟弟死后,我觉得这里需要我,我听到了天堂的召唤,就来了……”正说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说:“结束了。”他是一位义工。

  艾滋女士说:“啊,好的。露西她怎样?”

  苍白的男子说:“很安静。”

  她转过头对游蓝达和柳子函说:“你们还坚持要看一位艾滋病人吗?”

  游蓝达紧抿嘴唇不答话,柳子函频频点头道:“是的。”怕游蓝达不能原汁原味地翻译过去,干脆连连打出坚决肯定的手势。

  艾滋关怀女士明白了,回答道:“我们这里暂时没有还活着的艾滋病人,愿意见到本慈善机构以外的人。”

  柳子函很失望,这不等于白说了嘛!艾滋女士接着说下去:“不过有一个已经死去的艾滋病人,愿意接见你们。”

  柳子函浑身的汗毛被恐惧的磁石吸引得直立起来,她惶惑地说:“她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艾滋女士不动声色地说:“她并不知道你们要来。她就是露西,刚刚去世了。她活着的时候,很开心和来访问的人交谈,所以我知道她会愿意见你们。只是你们愿意见她吗?毕竟,她的灵魂已经离去,剩下的只是躯壳。”

  柳子函说:“想见。”游蓝达只有照实翻译。

  “那请随我来。”艾滋女士说着,沿着古老的长廊,款款前行。她步履轻轻,白色长裙在猩红色的木地板上像桃花水母一样无声漂游,以至于柳子函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她就是露西本人附体。

  到了露西的病房。艾滋女士说:“凡是临终的病人,我们都会提前把他们安置到某个单独的地方,让死亡这件事对他人的影响降至最低。艾滋病人的死亡,通常不是猝不及防的,它是缓慢而有秩序的,这种病也有它慈悲的一面。当然,意外总是有的,好在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对这一天都有所准备。露西,我们来了。还有远方的朋友也来看你。”




鲜花手术 16(3)




  本来还没有多么可怕,听着艾滋女士如同叹息一样的声调,倒真令人生出踩在地狱台阶上的湿滑感。柳子函问游蓝达:“我们需要进行什么仪式吗?”

  游蓝达转达。艾滋女士说:“不必。你们只要向她鞠个躬表示一下问候就成了。虽然握手不会传播艾滋病,但是,露西已经不在乎了,不必拘束。”

  游蓝达几乎闭着眼睛在翻译,柳子函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露西身边。死去的露西如同一副剔净了血肉的骨架,极其萎缩和菲薄,脸像流沙一样干燥。

  柳子函鞠躬,为了这具身体曾经经受的苦难和折磨,为了这具躯体里栖息的灵魂如今的飞翔和飘逸。游蓝达机械地重复着。当这一切结束之后,艾滋女士说:“在中国有这样的机构吗?”

  柳子函答:“我们有。以后会做得更好。”

  结束访问之后,艾滋女士说:“我来为你们叫一辆出租车。”

  柳子函说:“不必客气。谢谢。我们自己到街角去等出租车。”

  艾滋女士淡然解释:“那将是很困难的事情。这里是专为艾滋病人服务的机构,很少有车愿意到这个方向载客,如果你们在街角等车,会长时间地失望。我叫的车号是……”告知之后,她礼貌地退走了,裙裾飘飘。

  柳子函和游蓝达一言不发地走到街角,天下着小雨,阴霾笼罩,地上如同长满极地苔藓一样黏腻。游蓝达抱着双肩哆嗦着说:“太冷了。刚才那位女士并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就为我们叫了车。我估计她平日和艾滋病人讲话的时候,养成了这种事事周到说一不二的风格。现在,我打算对不起她了。”

  柳子函还沉浸在与露西的离别中,觉得有个极瘦的幻影在周围游弋,柳子函困惑地说:“你打算干什么?”

  游蓝达说:“我不等那辆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的出租车。我要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下,暖暖我冰冷的灵魂。如果您愿意跟我一起去,那是再好不过。如果您愿意在这凄风苦雨中等候,就请稍微耐心一点儿。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咖啡吞进喉咙,然后赶到这里和您会合,咱们再走。”

  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显然是“A”。

  游蓝达和柳子函进了一家小咖啡店。刚一推门,就被香甜和温暖的氛围所劫持,真是天堂的皱褶处。咖啡店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也许是因为天气突然转凉,不少人聚在里面取暖,大约二分之一都坐满了。

  “人太少了。”游蓝达不满,挑了张靠窗的小桌子。

  柳子函说:“已经烟雾腾腾的,你还嫌人少。不怕吸多了二手烟,得肺癌!”

  游蓝达说:“咖啡馆这个地方,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烦,影响心情;太少了,就寂寞空洞,没气氛。我平日觉得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合适。今日觉得要有九成人才好。”

  柳子函不解,说:“为什么要挤得像自由市场?”

  游蓝达说:“害怕啊。刚从那样恐怖凄凉的地方出来,我真想挤在密不透风的人群里,你碰我我碰你,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哪怕加上狐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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