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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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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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女兵佟腊风也忘了自己的指示,不再监督检查。

  “您好!”清晨,游蓝达穿一身粉紫色的运动装,轻快地和柳子函打招呼,“睡得如何?”

  “挺好。”柳子函不愿泄露自己因回忆而失眠,敷衍道。

  “‘挺好’这个词,如今在中国被滥用,有点情色意味了。”游蓝达滑稽地做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态。她们在宾馆附设的餐厅吃饭,一张小小餐桌,铺着手工绣花的亚麻台布,距离极适宜窃窃私语。

  “你还很中国通嘛!”柳子函表达惊讶。

  “我读的是东亚文化方向的博士,要了解当代中国,当然包括俚语。”游蓝达用餐刀在面包片上仔细地涂抹着草莓酱,每一个缝隙都壅满血红浆汁。

  “你是华裔吗?”柳子函知道这样探问不符合西洋礼节,但你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当然需对这个人有基本了解。

  “亚裔。”游蓝达回答。

  这等于没回答。“你是Y国人吗?”柳子函不气馁,再接再厉。

  “是。”这一次,柳子函总算得到了确切答复。

  “你是Y国慈善机构的职员吗?”柳子函盘根问底。

  游蓝达说:“我是他们的雇员。”这几乎又是废话,如果不是雇员,她能来接柳子函吗?话不投机,柳子函闷头喝咖啡。如果没有咖啡因兴奋神经,今日的活动中她会哈欠连天。游蓝达呷了一大口冰牛奶,说:“我把访问安排向您汇报一下。”

  一句“汇报”,让柳子函稍稍展眉,说:“你还很熟悉中国国情。不过,我也不是官员,你用不着汇报。把行动方案告知我,就心中有数了。”

  游蓝达把小桌上的盘碟送到回收台,又用餐巾纸细致揩净桌面,打开随手带的公文包,拿出厚厚一叠纸牌。

  “这是什么?”柳子函奇怪。

  “机票。”游蓝达答道。

  “谁的?”柳子函不解。

  “咱们的。”游蓝达说着,将预定好的机票一张张摊开,铺满了整个桌面,“这是从A地,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待的地方,到B地的养老院,这是从B地到C地的孤儿院,这是从C地到D地的临终所,这是从D地到E地的残障学校,这是从E地到F地的精神病院,这是从F地到G地的土著民保护区,这是从G地……”

  柳子函目不暇接,心想:我的天!要坐这么多次飞机,出空难的比例大大增加。当了多年的兵,以前不曾捐躯祖国疆土,这一回倒有可能在海外殉职。看她走神,游蓝达说:“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柳子函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况且这个计划是Y国慈善机构为她度身而作,和一个小小的陪同并无关系,就说:“清楚了。服从安排。”




鲜花手术 5(2)




  游蓝达又拿出一张精美的纸卡说:“这是我们机构特别送给您的礼物。”

  柳子函以为是张贺卡,刚要拿到手里,游蓝达说:“还是我替您保存。这是您在旅行期间的商业保险,要是您不幸亡故,您的家属将会得到×××万Y元的赔偿。如果您重度伤残,比如说是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您就可以得到××万的赔偿。如果您是轻度伤残,比如说……”

  柳子函忙不迭地打断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祖国。”

  游蓝达收起保险卡,微笑着:“我知道向一个东方人讲这些话,是很不受欢迎的。但是,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履行这个职责,请原谅。”

  柳子函说:“我也是当医生出身的人,并不忌讳死亡,不过也不是特别热衷谈论死亡。咱们进入下面的工作程序吧。”

  游蓝达说:“我们在A地,要先会面有关专家,听介绍,让您对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顺便说一句,我觉得您吃得比较少,好像只有一杯咖啡和一个蛋塔。是不是再来点什么?”

  柳子函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哪个时辰吗?”咖啡因的兴奋劲儿尚未完全发作,柳子函还有点迷迷糊糊。

  “子时。”游蓝达掐指一算。

  柳子函说:“对。夜里一点。平日我的生活很有规律,像个老农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半夜三更往胃里填食,无异刑罚。”

  游蓝达说:“要习惯时差,调整生物钟的最好方法,就是重新安顿您的胃。让您的胃按照当地时间装满当地的食品,胃是CEO,胃一变,所有的器官也就跟着改变了。柳女士,我希望您暂时放下北京时间,改成Y国时间,这样,您就能更快地融进这里的氛围。”

  柳子函只好抖擞精神,又强吃了一个面包圈,再把手表调整过来。

  听了Y国慈善机构的许多介绍,捧回了若干公斤的精美资料,之后就是走马灯似的参观。

  每到一地,游蓝达都要先向主人简要介绍一番柳子函的身份和来意,这一天来到孤残学校。站在残肢断臂的欢迎学生面前,游蓝达用柳子函所不懂的Y国语,眉飞色舞地宣讲着,时不时用优雅的手势向柳子函这边示意,柳子函什么也听不懂,只有像个东方菩萨似的,挂着永恒的微笑,不停颔首。看来这Y国的孤残儿童们也颇有见识,听得兴起,不时地报以夸张的惊叹声,当结束介绍的时候,小巴掌乱飞,没有手掌的就跺脚,喧闹持续了很久。

  参观结束,返回旅店。游蓝达说沿着一条小河可以步行回去,柳子函同意了,两人就缓缓散着步往回走。柳子函揉着腮帮子说:“今天向孩子们笑得太久,表情肌都抽筋了。”

  游蓝达说:“其实您可以不必一直微笑,自然状态就好。”

  柳子函说:“我也不知道你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要保持中国人的风度,所以我只有报以蒙娜丽莎似的笑。顺便补充一下,我并不认为蒙娜丽莎有多么漂亮,一般人而已。”

  游蓝达说:“我向孩子们介绍您是中国某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您当过医生,当过兵,曾在野战医院任职,他们就以为您在战场上抢救过士兵,非常佩服。您知道,在Y国,医生属于高收入阶层,受人尊敬。进医学院几乎是所有孩子的梦想,特别是女生……”




鲜花手术 5(3)




  河岸边,杨柳肆无忌惮地绿着,河水清冽。植物的绿,无论国度,无论时代,都是极为相似的。

  不。你说得不对。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当医生的。起码,那时候的柳子函不是。黄莺儿也不是。




鲜花手术 6(1)




  新兵连分配的时候,大部分要被分去当卫生兵,黄莺儿和柳子函坐在河边洗军装,边洗边聊。

  柳子函说:“我的理想是当通信兵,穿脚蹬子,背电线拐子,爬电线杆子,在风雨之夜,把被敌特破坏了的断头电话线接起来。如果电线不够长,就用双手握着电话线的两端,让滚烫的电流从我身上流淌过去。首长的命令通过我的神经和血肉传达到战友耳中,大获全胜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微合着双眼,仿佛在沉睡,嘴角挂着微笑……”柳子函被自己设想出来的景象所感动,几乎热泪盈眶。黄莺儿狠狠拧着湿裤腿,水珠纷披而下。黄莺儿大睁着睫毛极长的乌亮眼珠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死了?”柳子函说:“那当然了。要是不死,怎么能成为英雄?”黄莺儿说:“还是不要死的好。咱们还这么年轻,还没谈过恋爱,没嫁过人,也没来得及生孩子。”

  柳子函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你可真……”她本想说“真不要脸”,一看黄莺儿无辜的俏丽脸庞,临时改口道——“你可真想得够长远。”要知道列兵们连谈恋爱都不允许,哪里就能扯到生孩子上面!这个黄莺儿,简直胆大包天。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大逆之话敢跟你讲,也算是肝胆相照。柳子函感动之余,转换话题。

  “你想分到哪儿去?”

  黄莺儿的志愿是到文工团,演革命样板戏。最好是演白毛女,穿褴褛的白纱衣,袖口和下摆都被巧妙地撕扯成星芒状,跳“倒踢紫金冠”的时候犹如仙女下凡,只是充满愤怒。倘若不行,就演李铁梅,穿缀有白梅花图案的猩红小袄,梳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斜耷拉在胸前略略鼓起的地方,兜一个圆滑的曲线。连胳膊肘上的补丁,都是菱角花样的。假使这两个角色都轮不上,最起码也要扮个柯湘或是阿庆嫂,虽说是中年妇女,可在那种毛蓝色的衬托下,人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柳子函不屑地把军衣口袋翻过来,抖落出摸爬滚打时卷入的沙砾,在水里漂洗着衣服,说:“不要想得那么美,咱们这次分配,绝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护理员,极个别的才到通信站,至于演出队,好像只有一个名额。”

  黄莺儿说:“那咱们争取呀。”

  柳子函说:“如何争取?你知道军人的规矩是以服从为天职,哪里容得你乱说乱动?你要是想上东,就偏让你上西,你敢不听命令?”

  黄莺儿说:“你怎么知道的?”

  柳子函说:“我爸说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哼!某某这小子,他想如何如何,我就偏不让他如何如何。看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黄莺儿说:“真的?”

  柳子函说:“当然是真的。有拿自己爸爸开玩笑的吗?”

  黄莺儿用力搓着军衣的立领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有办法了。”

  柳子函说:“什么办法?”

  黄莺儿银牙咬着下唇思谋,说:“写血书,坚决要求端屎端尿。”

  柳子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之大把树上的麻雀都震飞了。她说:“想端屎端尿还用写血书啊,你安安静静地等着,尿罐子屎盆子自然会从天而降砸你头上。”




鲜花手术 6(2)




  黄莺儿说:“这不是声东击西嘛!因为你特别想去医院,按照军队的逻辑,就偏不让你去,咱们岂不就遂了心愿?万一不成,也还是当护理员,并不损失什么。你说呢?”

  柳子函不得不佩服这一招实在是高。在部队里,选择是一种奢侈。她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做一次小小的抗争。

  只是这血书如何写?谁也没见过。

  柳子函找到佟腊风,佟腊风现任新兵区队长,执掌分配大权。柳子函说:“报告首长,我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那时候,使用军线联系需要层层审批。

  “什么事?”佟腊风问。

  “我爷爷是老红军,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马上就要到他战死的日子,我要向爸爸表示一下决心,继承烈士的遗志。”柳子函早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词。

  佟腊风点点头,这个理由是不能驳回的,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干部子弟恋家了,想听听家里人说话的声音,如此而已,干吗说得那么英勇悲壮!不过,柳子函也算烈士子弟的子弟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做个顺水人情吧!佟腊风批了一张长途电话单子。

  线路忙,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轮到柳子函通话。这是柳子函当兵之后第一次要通家里电话,家人不是感到高兴,而是十分紧张。“子函,出了什么事?”妈妈的声音透着惊慌。

  “没有事。我都好。爸爸在家吗?我有话要和他说。”柳子函在战备值班室的里间打电话,虽然周围空无一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妈妈好生奇怪,一边叫爸爸接听电话,一边连连问:“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训练累吗……”

  柳子函说:“妈,我是在革命大家庭里,又不是在帝修反手下。”

  “工作怎么样?”猛然间换上了父亲苍老的声音,透出威严。柳子函不由自主地拽着电话线立正了,说:“都好。我

  是个好兵。”父亲说:“龙生龙,凤生凤嘛!有什么要汇报的?”柳子函说:“我们马上就要分配单位了。”父亲说:“想让我给你走后门,找个好单位?门儿也没有!丫头,服从命令听指挥,叫你去做饭,你就去拿烧火棍。叫你去喂猪,你就去挑泔水桶!”柳子函知道这就是爸爸的脾气,本来也没寄托丝毫幻想,并不失望,赶紧说:“我是想问问您血书怎样写!”爸爸难得地笑起来,说:“这才像我的女儿。你写血书干什么?”柳子函说:“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爸爸说:“好。血书很简单,用你的血写成字就是了。

  纸不要太大,别跟大字报似的。注意字不要太小,太小了没气势。”柳子函说:“爸爸,您当年写过血书吗?”

  爸爸说:“没有。老子当年的血,每一滴都要流到战场上。如今和平年代,才搞这些把戏。好了,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干。丫头,没什么事,我挂机了。”爸爸的声音渐行渐远,柳子函能够想象出爸爸的一号帽子已经离开了听筒,马上就要扬长而去。

  最后一瞬,柳子函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黄莺儿是谁家的?”柳司令员愣了一下,说:“黄莺儿是谁?”柳子函说:“就是和我一块儿当兵的那个女孩啊。咱们分区今年就征了两个内部女兵啊!”柳司令员哦了一声说:“她呀,是开车的小杨的女儿。”柳子函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小杨司机才多大啊?




鲜花手术 6(3)




  刚三十岁吧?黄莺儿比我还大一岁呢!”柳司令员说:“丫头,你还有正经事吗?我要看文件了。”说着,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疑窦丛生。柳子函又给妈妈挂通了电话,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军分区今年的内部女兵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归了司令员家,剩下的一个就很棘手。司令部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各有一妙龄女儿,都在备选之列,军务科犯了愁,不知花落谁家,就把矛盾上交。柳司令平常不管这类鸡零狗碎腻腻歪歪的小事,但这一次,事关两员大将,处理不好,二桃杀三士。柳司令员只好亲自出马,先是和上级单位打电话,希望加拨一个名额,以便皆大欢喜。军区答复说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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