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荒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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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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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 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 一把火,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 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 响时,端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 谷种铁籽白。她一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 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 谷籽,她知道那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芽。她抢出了苞谷籽。在窝棚坍塌、 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 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 有一个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笑了, 含泪笑了。她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 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 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 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 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边檐……现在都没了。 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 结冰的路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 里,她要找到正义,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 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人都说她有神经。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 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凤,掰着腿去追赶她。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 十几里外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住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 她刚死了女儿,追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 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 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 不迟。李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来。 洪大顺就是这样去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 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 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 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 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要与狼拼个你死我 活,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什么都不 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 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 的,都会冻死,冻成一根柴火棍子。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 没有办法,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 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 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 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 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 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电筒她花去了多少电池, 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买了一号电 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步 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 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 人拉一手,结冰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 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 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 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 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力,感动了这个人,这 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去。这个小伙 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她的 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 了一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 膛暖她,暖她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 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 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 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 得到了他,意外地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 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说:“有个二、r就行了, 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就不易。”她紧紧地 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实在,不打 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小 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 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顺顷很诧异。他提醒她说: 
 “不进去咱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 儿一样坚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 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 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 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 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 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 什么人的话也不听,洪刘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 虽然,草浪坪要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 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 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 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 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 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没罚 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猪卖 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 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行衅滋事和 对前妻打骂的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 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 如果身边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 的五亩甚至十亩,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 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 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 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 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桌,在夕阳西下时,将 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己种下的菜, 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当然, 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 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 与大顺都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 
     在她等了半个月,开到十九块地的时候,一个硬丁丁的乡政府办事员 终于等来了。这个人头发快掉光了,脸色青黄不接,看上去年龄并不大, 却架子蛮大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像伟人一样叉着腰在八里荒的山 坡上张望了一会,摸摸树,又踩踩端加荣新垦的土地;接过洪大顺递去的 烟却又怪异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顺两眼,再打量了端加荣两眼,问: 
 “你就是那个咬死狼的女人?”然后居高临下道:“哪个批准你们在这儿乱 挖的?”端加荣感到来者不善,不是来调查她土地要与村里协商给她调田 的吗?那个人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多大年龄了?你家里有些什么 人?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王昌茂离婚后,发生关系 没有?你为什么要和洪大顺结婚?你的腿是怎么掰的?王昌茂找你贷了多 少款,还过没有?你们一共打过几次架?交代你的简历(确实如此)。你把 与端加荣发生男女关系的情况再重讲一遍。到现在为止一共开了多少亩荒 地?是哪个同意你们在这儿开的?村里给了你几亩地?……那人将记录稿 重读一遍后,让端加荣和洪大顺在最后写下:上述睛况属实。并在记录错 了、涂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后签字。 
     不对嘛,像审犯人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我 自己开荒种一点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宽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点 点。可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在这鬼不生蛋的乱石缝里刨点土出来种庄稼 呢?土是搬了许许多多的石头从深处挖出来的,到处是鬼魂的野山里,莫 非你们想把我赶走? 
     端加荣在忐忑中猜测着结果,她并不相信就这个阴阳怪气的人来了就 完了,她与洪大顺的结论不一样。洪大顺说,可能有麻烦呢,没吃上狐狸 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长问问情况,乡里不是来人与您协商了吗? 村长说你等着吧,等着就是了。 
     端加荣还是要在田里搬石头。天气十分寒冷,每天早晨开垦过的田里 结上了一层冰,土垡冻得像石头,石头冻得像铁。她依然要把土和石头都 刨松,然后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垒石堰,以免日后水土流失。她垒砌的石 堰就像城墙一样,就像过去土匪的寨堡,路过的打柴人采药人看了哪个不 说这石堰垒得,就像铁打的围桶荆州城啊! 
     那同样是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应该是更加疹人, 风就像老虎跑过时的样子,卷起雪粉,横刀砍杀着世界。就是在这呜呜的 北风中,几个人出现在八里荒。为首的是一个乡林业站的什么头头,穿着 羽绒服,后面跟着三个五大三粗的比野人还高的巡山员。这三个人穿着迷 彩服,手上拿着棍子。那个林业站的头头来了就对端加荣和洪大顺说:“你 们必须马上停止毁林开荒,从这儿搬走。” 
     那人指着端加荣的鼻子说:“你破坏和违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 滥伐树木,破坏地表植被。现在是法治时代,依法治国,你知道吗?要依 法治你们这些毁林开荒的农民!” 
     端加荣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这儿,这些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十几块土 地将不属于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马上搬走,不能在这儿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说,“鬼都不愿意住的地方我才来住,碍着你们什么 事了?” 
     她后来说:“这样吧,我不要你们调地,把我二十五块半的地拿了,抵 这儿的地,我开出的地,算村里调的行吗?”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她差一 点就给那几个人跪下了。 
     后来村长也赶来了。村长说:“没有办法,他们要你回到三组去,王昌 茂已经答应悔改了。这是乡里的意见。咱也没懂法没学法,以后都要好好 学习呢。”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活祖宗。你在这儿悄悄地种悄悄地收就是 了,你自己反映到乡里去把事搞砸了嘛……”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荣面对着那 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窝棚的人,怒吼起来。她看见那些人要用木棍撬 掉她的屋顶,要卸下她的门——门上还有被火烧过的印迹。 
      “你们不要动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 荒的牛舌馒,打过狼的牛舌钁,浑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 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 举妄动,以免那个女人的馒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 还不配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 
      “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房子,我不要你们抓, 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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