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在不言中[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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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在不言中[梁凤仪]-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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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别忘记,这世界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冼太虽然是秘书,月薪近2万,这尤在其次。我很多时在电话中明令证券公司的揸盘大经纪,给我个人出货入货时,由着冼太站在我面前,懒得鬼鬼祟祟地嘱她先行引退。

  她的确知道我极多不为人知的大事小事。然而,她晓得什么事该她—个人记住,什么事连她也应该忘记。同样,她让我知道的,都是我应该而且喜欢知道的消息。

  做人处事,最难得是恰到好处。

  我是最迟上机的一个,也是最早落机的一个。这是习惯,极怕在轮候卜头花功夫,太大的时间浪费,我从来吃不消。

  心里暗想,今次突发之举,会不会是史无前例的浪费?

  希望不会。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事件的。如今只消把手按在我胸前,我就能感到那颗心跳动得频密而兴奋,这感觉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记得很多时间坐在办公椅子上,宣布公司的重大决策之前,我总发觉群臣肃穆,两腮分明涨得通红,还得死撑着一脸神态自若。当然,任何一项决策,都会造就一批新贵,也可能有一班人落难。故此对下属而盲,我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那时候,我故意沉默片刻,让自己多享受一下权操生死的满足与快意。 

  就自己呢,可从来未试过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如今,未尝不是经验。

  而经验是要以时间去换取的。  

  念及此,我释然。  

  我没有留意程梦龙是否跟我乘同一班机。因为这并不重要。我做事向来祟尚简洁,尽量删去枝枝叶叶,我还是以一贯只有途人注意我,没有我留心旁人的悠然自得态度处理丁香港飞抵曼谷的航程。

  抵达酒店,刚好黄昏。

  东南亚地产便宜,酒店建得宽敞。贵宾套房大得如一层香港的中上楼宇,

  我第一件事留了口讯给程梦龙。然后淋浴,再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酒店前面的那条混浊不堪的河道干杯。

  程梦龙会不会仍然音讯全无?

  她不来电话,我又是否真为她而风露立中宵?

  今日之前,女人在我生命中从没有试过有一刻占上首席!

  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这个叫程梦龙的女子,教我虚耗一个周末。

  她根本不算是个大美人,既无刹那魂离魄荡的俗艳,也谈不上有过目不忘、挥之不去的清丽。然而,她那头爽朗的短发,那脸理直气壮的神采,和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眼底哀愁,都不是那起沦落中环,跟男人肉搏沙场的女人所轻易拥有。

  我自问是迷醉在她的气质之内。老想接近她,探查更多有关的奥秘。她象只小鹿,凄迷含情而略为慌张的眼神,引诱着猎人深人森林内地。  

  房中电话蓦地响起,石破天惊。

  我一个箭步抢前,抓起来听。

  “练先生吗?程梦龙!”对方语音平和,微带笑意:“希望今次没让你久候。”

  “没有。值得奖励一顿丰富晚餐。”

  “我是否可以有权不领奖。”

  “领奖台设在酒店河畔的暹罗餐厅,得主不来,勉强不得,奖品还是耽在那儿一个晚上好了,”

  “怕你等得不耐烦,我实在是有正经事要先办!”

  “今日这个时刻?”

  “嗯!你不信?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道走,见识见识?”

  “好。”我欣然答允。

  “希望泰国认得练重刚的人不多!”对方定是笑得花枝招展。

  “你是打算带我游街示众?”

  “虽不中不远矣!你别后悔!”

  “我不会!”真小瞧我练某,几曾干过什么后悔之事?

  对方沉默片刻。再说,很认真的语气:

  “你不要先知道往哪儿去?”

  “要真遇上拐子匪徒,对方还愁没有借口?断不会直言相告,是把我绑票!”

  “那么5分钟后大堂等你。”

  我到达大堂,远远已见到程梦龙面对酒店大门,背我而立。我轻步走上前去,见到她那头短发,发脚柔顺地贴住雪白的颈,引人遐思,象个乖巧的女郎伏贴在我的胸膛之上,我真想就此吻下去……

  程梦龙在此刻刚好转过身来,跟我打个照面。

  她大方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

  柔若无骨,我差点舍不得放。

  她熟练地跳上计程车,说着泰语。我赞她:

  “没想到你的泰语如此灵光,”

  程梦龙大笑,挥摆双手,那头短发髓而活泼跳动,她嚷:“不,不,不,我只懂讲要去的那个地方。”

  车子风驰电掣,道旁全是残旧的平房子,商住混杂,乱作一团,不明白这么个都市何以年中能吸引许多游客?

  车停下来,车门一开,成群手拿花环香烛的妇孺一拥而上。刹那间,我竟不知所措。

  程梦龙护着我,下了车,在我身边细语:

  “别管他们!”

  梦龙竟略略搀扶着我走,识途老马似的,诚恐我有所闪失。

  就在通衢大道正中,突然人山人海,烛光鼎盛!

  一个小园子内,满是人群,跪了一地不打紧,还有人挤着上前,要寻块空间匍匐下去。

  园子当中供奉着一个漆金身的泰国佛!

  不问而知,是四面佛。

  这程梦龙岂有此理,把我带来拜四面佛。  

  我的懊恼持续了才半分钟,就清醒过来,知道罪不在她。  

  练重刚之所以成功,最大德行是奖罚分明。我从不推卸责任,是我错的,我承担,不是我错,一定寻出原凶来,治以应得之罪。

  程梦龙有什么错呢?你肯死,我肯迷。她是聪明女子,晓得眉头眼额,不会轻率地把我带来此地, 自招其辱。她当然有把握,我不会怪罪在她头上。

  又或者,聪颖如她,想借着此行,透露端倪,示意我更进一步,或者让我知难而退,实未可料。

  我开始心平气和地紧随着程梦龙,往人堆里挤去。

  程梦龙驾轻就熟地从一档摆设在园子栅口的摊位,买了4个花串,4只小木象,4支洋烛以及一撮香。

  然后她嘟嘟嘴,示意我跟着她,一同挤到另一头的角落。面前正有一组4个艳装舞娘,随着吵闹不堪的泰国音乐,跳着暹罗舞。

  程梦龙对我说:

  “暂且委屈你站一会儿,别走动。我去办了正事就回来!”

  我看着程梦龙勇敢地往人堆里挤过去,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我特意爬在花台之上,好垫高一级,居高临下,看那女子拜佛。

  看得我痴痴迷迷。

  虽已入夜,小小佛园之内,烛火通明,还加上街灯,什么人的脸都给照得红通通,一清二楚。

  我看到程梦龙一直跪在那儿,如醉的脸颊,闪着泪光。

  她是一边淌泪,一边祷告,神情专注,模样虔诚,近乎圣洁。

  我一向痛恨迷信。难道练某所拥有的一切是拜的神多神庇佑吗?刚相反,我是无神论者,诸神若是有灵,会保我如此春风得意?

  我认为宗教是神棍的企业,是妇孺在迷明星之外的精神寄托。

  我总有行善,但从未试过捐赠圣堂;怕从中取利的人多,更无心协助那班终生奉献自己给神的世人,就让他们的神打救他们好了,别来烦我。既看不出他们对社会的责任,他们的生生死死,我从来视若无睹。

  然而,这一刹那,我看着程梦龙的脸庞,竟觉得她是如此高贵,一种决绝的死心塌地、至死方休的神采,气势磅礴,笼罩着她整个人,发放出一股莫名的震撼力,令人肃然起敬。绝对能教人神均起共鸣!

  我完全狠不下心去蔑视她。

  可是,如此一个知识分子,饱读诗书,明白事理,一直靠自己闯天下的女子,平日不肯在人前说半句委屈活,自负得近乎目中无人,如今竟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双手奉献的不是鲜花香烛,而是经年不折不挠的个性,怎么可能?

  尊严在人前挥洒自如,在神坛之上却点滴不存,若非情不得已,山穷水尽,又何至于此?

  可见女子如程梦龙也原来孤单无助得如此凄惶。上天是公平的,任何人自呱呱坠地,至一杯黄土之日,始终只是一个独立个体,要生存,要争取理想,不论以何种方式,均须靠自己。

  我更顿生怜香惜玉之意!

  她祷告些什么?

  肯定是男女私情。

  不可能长途跋涉,来求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吧!

  我蓦地对程梦龙似有很深的谅解,人世间俗众所需求的必与她无缘无分。这女子别有所冀,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吧。




四'梁凤仪'


  我拿眼遥望一下四面佛,金身金脸,肃穆庄严,似在以事外之身,聆听世上之情,有种没由来的冷静公正。

  我不期然地对四面佛心生敬意。人家常说:捞偏门的人尤其要敬礼鬼神。香港地,龙蛇混集,谁又是从无半点歪理,就唾手而得天下?天下更不再是非黑即白,二者之间的灰色,各有浓淡,也许谁都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敬重鬼神,以求心安理得。

  四面佛香火如此鼎盛, 自是施展过无上威力,才能深入民心,我有幸在此,只诚心许一愿,千万别在这关节儿上头,让我遇上练家辉以及那班跟他一道来泰国度假的男女朋友!于愿足矣!

  好一会儿,程梦龙再回到我身边来,带我离去。

  计程车把我们载回酒店,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话。

  香格里拉酒店在河畔筑了间甚富当地色彩的建筑物,用作餐厅。

  我们挑了近河的露天大椅子坐下。

  要了点酒,让清脆明快的泰国音乐陪伴着一起进食。

  “你常来此地?”我问。  

  “每次来,都必住香格里拉,贪图它设备好,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一个宁静周末。”

  “怎么凡是在商场中打滚的女人,一走出办公室,老是一身疲累,是真的跟不得我们比?”我乘她不备,攻其要害,实行挑战。

  “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刻!木兰从军,一样冲锋陷阵,一样旗开得胜,回到军营里头,到底自知有多少力不从心!”

  这女子真聪明,干脆空挡一招,就把我的攻势,消弭于无形,更不失身分。

  很多人不懂战略,老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有累坏自己。有些情况下,对敌方招式,根本应该佯作不知不觉,广东人叫做老鼠拉龟,让对方无从下手。倘若再咄咄相逼,又失大将风度,只有为之气结。程梦龙深明策略,知所进退,好!

  一顿饭下来,我和程梦龙谈得异常投契,几乎纵横今古,经纬中外。

  不禁在心里赞叹简祖谋独具慧眼,名不虚传。他手下猛将如云,伯乐厩中果然尽是千里良驹,这程梦龙又岂是那起娱乐圈内的小丫头,抑或妻凭夫贵的黄脸婆可比?

  如果程梦龙不那么伶牙利齿,言之有物,就更合我意了。如今,我老是要步步为营地慎防着她的霸气,会刹那间侵犯我的尊严。

  当然,我毫不介意接受这种挑战。

  餐后,我要了一杯甜酒,程梦龙喝她的茶。

  我捧着水晶杯子,毫不留情地望住她。

  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般都怕那种黛玉葬花式的娇慵,宁取富泰慧黠多一些,眼前人是后者,还添半点迷惘,顿成珍品。

  我看住程梦龙,说:

  “香港的女孩子很少象你这样不化妆!”

  “人还未过中年,尚能撑得住。”

  “化妆品可以令你锦上添花。”

  “那可又轮不到我了,该是漂亮而年轻女孩子的事。”

  “过分的谦卑,只会变成虚伪。你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丽,无须借助化妆品,我决不会是唯一赞你皮肤好的男人。”

  “谢谢,赞辞因出心出口的人身分不同而轻重有别,你纵非过誉,我仍受之有愧。”

  “一言九鼎,我从来说过的话都算数。”

  “这很好。”程梦龙立即正色道:“是要这样才好,才会成功。”  

  突然间,程梦龙眼波流转,有种游离人梦,念旧怀远的凄迷姿态,很叫人看得着迷。

  “你有感而发?在想起什么来了?”我问。

  “胡想!”

  “女人总是不够现实,心事多。”

  “你呢,你当然非常现实,否则如何能富甲一方?”

  “你不喜欢钱?”

  “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竞如此不近人情吗?你没看见我冬天穿明克,一年四季戴钻石,连平日上班的制服都是Chanel货色,还有手袋,我人懒,只挑鳄鱼皮用,每个颜色一只算数,可是如今鳄鱼濒临绝种,连在泰国买只漂亮点的都要7000元,遑论中环名牌货。我不能如此埋没良心,又用它,又说不爱它,是吗?”

  “梦龙,你很坦白。”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又不犯法,况且这年头,要瞒得住的事实,几近于无,何必枉费心机?”

  “是不是女子必如你一般教人猜不透,才更具吸引?”我再连忙多加一句:“且别又说我言重了,我是真心诚意的!”  

  “猜不透的岂只是你,连我自己也在内呢!只因我做人极端糊涂,很多道理显浅至极,我偏把它弄得复杂无比,甚多难懂而又碰不得的人际关系,我可又象吞了豹子胆似的, —头一脑撞过去,终至血肉模糊,仍不明所以。”

  她又甩动着那头短发,象要掉走脑袋里什么似的,然后她别过脸去,恰好又让我看见了她脑后发尖柔顺地贴在雪白的颈项上,每次见着,都令我心如鹿撞,有强烈欲望要冲上去吻在她后颈上头。

  程梦龙及时回转头来,双眼晶莹欲滴,笑着说:

  “我做人不比做事,是真真乱七八糟,糊涂透顶,象人家掉了隐形眼镜,还在雾里赏花,几重的不清不楚。”

  “那不好。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我顿时间觉得有纠正程梦龙的当然责任:“我从来都下定决心,积极生活。”

  “可否说得具体一点?”

  “那就是认真工作和恋爱:”

  “恋爱?”看得出程梦龙微微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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