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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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金枝玉叶-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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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西说,总有许多人来找她,只要学口语,有人是出国在即,有人是找到了急着要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工作,还有人是觉得用多少就学多少。戴西从来不收这样的学生,她会马上拒绝说:〃我不会教口语,我不知道只学口语应该怎么教,学英文是接受一种教育,不光是学会用一只工具。〃
  还有一个圣约翰大学的英文老师,到英文课结束以后,学生问到他的学校生活,圣约翰的学生,在学英文的上海青年心目中,是中国人说比英国人还要文雅的英文的神秘典范。老先生马上换了英文说:〃要是你还当是在跟我学英文的话,我就用英文告诉你。我们学英文,总是要找一些话题来说,你的问题可以作为我们的话题。要是你这算是问我问题,我是不回答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曾有一句著名的话,用来形容老的英文教师这样的人:〃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在我们充当请教徒的小时候,看到他们怎么看也不合适地穿着人民装,说着怎么听也拗口的革命语言,小心翼翼生活,像紧关着大门的教堂一样。而一旦可以说英文了,英文教学就像一双最有力的手,帮他们剥去了罩在外面的烂叶子。
  他们在一代七十年代末学习英文的上海青年心里,有着不能代替的连接者的影响。我想,除了我们这一代经历过的人,还没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包括那些突然在青年面前大放光芒的英文老师本人。应该说,是他们,将已经消失了的对西方世界的联系与亲切的感情,重新种回到我们心里。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在以后的十年中,上海青年出国的人大大多于其他中国城市的原因吧。这也许是为什么又过了十年,旧上海的生活方式能被新一代人逼真地模仿,上海变成了中国对自己的异种文化最念念不忘的都市的原因。




 



  

1982 七十三岁 英文顾问戴西

  That was like the feelings of islanders; who stepped onto a vast continent ;which they had seldom been upon。 The islanders would suddenly discover that they such colorful prospects; and would be obliged to quickly forget those old drawbridges that they first used to escape from the islands。
  上海开始慢慢恢复了和国外的贸易联系。最初是上海的工业系统发现自己需要向外国的机械制造商买新型机器,也需要输出自己生产的工业机械。于是上海地方开始出现了一些直接与外商打交道的机构,很快,他们发现自己的职员看不懂英文的商务信函,也不会写,常常带来许多沟通上的麻烦。于是,他们开始寻找四十年前的熟悉这方面业务的上海老人,作为顾问来帮助他们与外国商人联系。当时,有一批老人被恭敬地请到办公室里,帮助职员们修改英文信,帮助总经理们判断和谈判。
  戴西就在这时,被请到咨询公司,作为商务信函顾问。从她的手里,开始出现了标准的商务信件。后来,被她帮助的年轻职员,也开始可以写通晓的商业信函了。那时,她不再被人称为四小姐,也不被人称为少奶,当然也不是粗鲁的直呼其名,像1967年女佣的儿子来追讨遣散费的时候那样,所有的人都叫她〃郭老师〃,这是一个尊敬的称呼。
  戴西当时在静安宾馆上班,当时的澳大利亚领事馆也在静安宾馆里,就这样,戴西认识了从她老家来的澳大利亚的商务领事,他们成了朋友。因为商务上的需要,他们在一起办了上海当时仅有的一份信息交流双周英文小报《English Letters》。然后,澳大利亚在上海的商务渐渐顺利发展起来。
  戴西在咨询公司当了整整十年顾问。在她八十岁大寿时,公司的总经理和员工为她办了生日庆祝会,他们为她买了大蛋糕,为她唱了生日快乐。这是戴西一生中第一次,由一个公司,因为她出色的工作,为她庆祝生日。她终于得到了爱戴和承认。
  1993年我去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旅行,当时俄罗斯刚刚结束了议会与叶利钦政府的武力冲突,市场混乱,卢布贬值,老大大们在冰天雪地里用手托着几个西红柿叫卖,而百货商店里漂亮的狐皮暖袖,竟然是用一张过期的报纸来包的,然后再用小绳子捆一捆。我很喜欢俄罗斯,看到凋败而茫然的社会,心里难过。
  在咖啡馆里,遇到一个能说英文的大学老师,于是就说到俄罗斯的将来。
  那个大学老师,眼睛微微倾斜,就像屠格涅夫描写的女子一样,有着彼得堡女子时髦而简约精巧的美,就像上海女子一样。她说,彼得堡的情况不好,大概需要二十年左右,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恢复,因为俄罗斯已经有了七十三年的断裂,新一代人已经说不上是恢复,也无法连接,而要从头开始。这就是外国商人还不放心也不愿意在俄罗斯经商的原因之一,因为彼此还没有真正找到沟通的渠道。
  〃而你们的情况要好得多。〃老师说,〃你们只有四十多年的断裂,老人都还活着,你们可以很快地学习许多共同的法则。〃
  那时我想到我在上海常常听说,外国商人更信任上海的生意人,他们认为上海的生意人更懂行规。我不知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是在咖啡淡得像水、甜得像糖精一样的彼得堡咖啡馆里,我明白了那些年老的英文老师和英文顾问,对今天上海特别的意义。
  我已经与我的英文老师失去联系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才能告诉他这一点。甚至我也一直忘记要告诉戴西这件事。他们是一代曾经到〃阴沟里去〃的人,现在能让他们在阳光下教授他们的所长,他们一定已经觉得失而复得,不会多想了。戴西在上海工业咨询公司一直工作到1993年,她八十五岁。那一年,上海经济开始快速起飞,上海成为全球关注的爆炸式发展的都市,世界许多重要的大公司纷纷进入上海,年轻一代的上海白领,已经学会用幻灯投影和准确的语言来阐述自己的计划,上海已经成为重要的国际市场,最早觉悟的青年已经有计划地准备得到MBA的教育背景。〃与国际接轨〃成为那些年时髦的语言。
  接上了轨道,人们隆隆地向前驶去,就像岛上的居民踏上难得一去的宽阔大陆的感觉一样,突然会发现前景是那么开阔,那么纷繁美丽,简直要让人不得不很快地忘记最初逃离岛屿时使用的那些老吊桥,它们长年被吊起在半空,晒得发白,长着发黄的铁锈,像是百无一用的怪物。当踩着它们吱吱作响地往前走的时候,也并不真能确认它们就真的有用,就真的会领着人们去到开阔的地方。




 



  

1983 七十四岁 它能证明〃我在工作着〃

  I like this photo very much。I thought that if I died;I would want people to remember me with this image。
  This photo shows that I am still working。
  1998年9月24日,戴西度过她今生的最后一个下午。那天我和她在一起最后确定将要放进《上海的金枝玉叶》里的照片,这些来之不易的照片,涵盖了她九十年的生活,最早的一张,是她一岁时候的照片,最后一张,是她九十岁生日时在亲友为她开的晚会上的照片,她站在蛋糕边上。差不多全是中正精心保留下来的。
  窗前的小圆桌上,被我们堆满了照片。戴西翻动着它们说:〃从前我有三十多本照相本,'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业余大学的老师全撕光了。那时我想我再也不要照片了,可现在看看,又有这么多了。〃
  这时,她拿起这张照片,冲印得很粗糙的黑白照片,她说:〃我喜欢这张。这是在业余大学照的,那时他们又请我回去,每星期为英文口语课录音,那时候学英文的磁带还是不多,许多课文都是我读,然后录下来,给学生在听力课用。〃
  业余大学就是〃四清〃的时候虐待了戴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吞没了她所有留下来的照片的地方,也是更早时候,她第一次劳动改造时的外贸农场。那里看门的老人一直在原处,看到她日日来这里劳动,看到她日日来这里上班,现在又看到她回来为学生录课文。他们见面还彼此打招呼。老人说:〃我记得你的。你不是从前来劳动改造的郭家四小姐吗?〃戴西就说:〃是啊,就是我。〃
  中正曾反对戴西回去,他说,那地方对你那么坏,怎么还回去为他们干活。
  可是戴西还是回去了。有人说,她这是要做给当时批判她、把她说得一无是处的人看看,她还是被学校当成一〃个宝贝一样的请回来了。还有人说,这是她的大度,她证明了自己可以对别人有用。可戴西什么也没有解释。
  在她失去了许多照片的地方,她得到了这一张照片。
  戴西抚着这张照片说:〃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我曾想过,要是我去肚了,我就用这张照片当我的遗像。〃
  〃为什么呢?〃我问。
  〃这张照片表现出,我正在工作。〃戴西挪过放大镜来一一点着说,〃你看,那是录音室,还有话筒,还有我手里拿着的东西。〃是的,那是一个老式的话筒。还有一本1983年时在所有文具商店里都可以买到的练习本,图案很粗糙,压色也不准。可这并不妨碍戴西为自己骄傲,为自己工作的骄傲。
  她终于作为一个独立的女子,得到了承认。
  一天以后,戴西在家中安然辞世。
  七天以后,静姝、中正和媚分别赶回上海,为戴西举行葬礼。葬礼上,这张照片被精心放大,挂在戴西的近旁。




 



  

1986 七十七岁 乔治归来

  As for Daisy's piano; she went searching in the suburbs; but the one she found there wasn't hers。 Then she was drawn to Suzhou; and the one there wasn't her either。 Finally she was notified to go to Guangzhou to identify her piano; but she was reluctant to make that long journey。
  乔洽回家来了,就是那个当年惊慌逃出、将枪留在吴家的乔治,戴西最小的弟弟,他的脸慢慢长得像在美国的犹太人了,有种缄默的软弱的怀乡。他的太大,是当年戴西结婚时为她做头发的美容师,他们在夏威夷开了家美容店,乔治在店里帮忙。
  戴西陪他去看了老房子,那是他们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地方;他们还去看了当年的七重天宾馆,那是从前乔治的办公室;他们也去看了从前郭家的百货公司,现在它已经改名叫〃华联商厦〃,它仍旧算得上是南京路上的大商厦。从前戴西到店里去买皮鞋,选不到合意的,在店堂里当经理的乔治拿出自己的钱来。说:〃你到先施那边去看看,快不要在这里难为我们了。就算我送你鞋子好了。〃
  她向他说了几年前,自己被通知去领回从前的抄家物资的经历,被抄走,没收走的东西里,有一些是1962年以后,戴西从七重天郭家的公寓里搬到吴家花园里用的。
  〃文化大革命〃以后,政府开始清退当时的抄家物资。在大致列出一个当年被抄走的东西的单子,井由政府收去单子以后,戴西便常常得到通知,去什么地方认领自己的东西,有时是去一家教堂,戴西这才知道整个〃文化大革命〃,教堂关闭期间,许多教堂被征用为仓库。当时,戴西的同事以为她一定会认回一大堆东西,还特地为她找了一辆小卡车去。可是,让她认领的,只是一个已经碎了的白翡翠戒指,而戴西从来没看到过这个戒指。
  另一次,戴西带着通知去领她的珠宝,她真的领到了一大包,可打开一看,大多数不是她的,她把不是肉己的珠宝又还了回去。
  还有一次,原来的单位通知她去拿回当时被抄走的东西,许多人被抄走的东西全堆在一起,到处都是。她找到了自己家的一个保险箱,她那时用来保存中国邮票的。她这次认回了自己家的保险箱,可它的锁已经被撬开过,现在放在里面的,是一些麻将牌。
  有时认领东西的地方很远,在大场,甚至在郊县。到大场去认领被拿走的字画时,戴西一进仓库就吓了.一跳,那高大的房子里,挂着上千幅字画,供人认领。在〃文化大革命〃中,戴西被拿走了上百幅字画,可她仰头去看密密麻麻的字画,很快头就晕了,有时她发现自己的字画上已经别上了别人的名字,表示已经有人认走了。后来,戴西发现有些出色的字画边上,会出现不同的十个名字,表示同时有十个人认定这东西是自己的。要到最后,才能决定到底那是谁的。
  而戴西家的钢琴,找到郊县,可那架琴不是戴西的,找到苏州,发现苏州的那架也不是戴西的,以后又通知戴西去广州认琴,可戴西已经不想再去认了。
  戴西从原单位得回〃文化大革命〃中被扣去的工资。
  在政府为吴豌骧案平反以后,政府清还了十年中从戴西收入中扣除的罚款,为此,戴西曾有十年每月只有六元钱的生活费,政府还清退给戴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沃利寄来帮戴西清还吴毓骧罚款的八千美金。
  乔治带着侥幸的神情,问起戴西在上海这些年来的经历,和所有郭家在海外的成员一样,乔治也认定。要是自己当时留在上海,也会像戴西一样经历所有他们不能想象的事。对乔治来说,戴西的遭遇把他当年惊恐出逃的日日夜夜,反衬得几乎是甘美的回忆。戴西说了一些,然后她像从前一样,耸耸肩,摊开双手说:〃你看,我就这样过来了。我好好地过来了。〃
  乔治没有问起那三把左轮枪的下落,戴西也没有况。
  后来我问起戴西,为什么不让乔治知道他惹了大祸,戴西说:〃他不是有意要害我们。要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他们总是要抓YH的,开始抓他的时候,并没人知道我们埋了枪。就是没有枪,YH也会为了别的理由被抓的。〃




 



  

1989。9 八十岁 〃我今天应该从哪里说起?〃

  In her memoirs she recorded her experiences during the long periods of the 〃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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