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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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金枝玉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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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西说,实在这世界上是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保留下来的。所有的,都像水一样,要是它在流着,它就流走了,要是它存着,它就干了。
  以前,她有一个好朋友,一个美人,要过四十岁生日了,她请戴西去开生日派对,戴西按时到了她的家,可她却不在,等了好久才回来,说是去照相店照相了,那天,这个美人朋友说,过四十岁以后就不再照相了,因为真正的老了。所以要留一些照片下来。〃原来以为留一些照片,也能留点东西下来。可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的照片全被烧了,我的三十多本照相册全被人一张一张地撕光。世界上其实是没有东西能真正留下来的。〃他说。
  我记得她那次也是坐在窗前的位置上,她的脸在窗口的天光里微微泛着惊奇的笑意,并没有痛心疾首。
  现在的人们,在为自己也有这样一张合影的梦想奋斗的时候,对戴西的怜惜,是有一点点兔死狐悲的心思吧。清夜们心自问,要是轮到自己的话,自己不一定能受得了生活中这样的失去。
  她说,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她家在抄家和封门。然后她醒了。她在想,要是〃文化大革命〃真的又来了,她能再经历一次吗?〃我想过了,我觉得自己可以撑得住。然后我想到我的孩子,他们能受得了吗?我想我可以受得了,他们也一定能行。〃
  〃可是你失去了那么多。〃我提醒她。
  〃我在这样的生活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要是生活一直像我小姑娘时候一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大,能对付多少事,现在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那是大多数人没有的。〃她说。
  这也是事实,是一个人心灵世界里的事实。从那个黄昏开始,我非常喜欢戴西,喜欢和她谈话,喜欢听到她深厚的胸音。她常常在我离开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带一些食物回家去,那常常是别人送来给她的,堆在门边的柜子上。她总是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老是要送我东西,我用不了这么多东西。还有人要送我钱,我不需要那些钱。〃
  常常是我们自己很饿那些华美的物质,就以为她会更饿。
  我们以为人可以从贫贱到富贵,而不能从富贵到贫贱。
  〃现在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钞票,到处在说钞票。〃戴西惊奇地皱起眉毛说,〃我是有过的,后来又没有了,我真的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从来不觉得钞票就是了不起的事。〃
  戴西也喜欢这张照片,这是她家现在能找得到的最好的一张家庭合影了。她曾点着照片告诉我当时她的卧室是哪一扇窗子,那时我知道,那个有白色百叶窗的大房子让她留恋,是因为她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她也一一向我介绍照片上她家的那些气度不凡的亲人,那是她所有的家庭成员,我也明白,那些人让她留恋,是因为他们是她最亲的骨肉。她从来就珍爱照片上的这一切,那是因为她是从那里来的。现在,常常有郭家在海外的晚辈回上海来,她就带着他们回到利西路老房子去,现在那里住着三十七户人家。她领着那些晚辈看他们从前种花的玻璃房子,那是因为她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就像自己在1990年3月,八十岁的时候回到澳大利亚老家去一样,去看一看自己的根。
  戴西要是因为别人的怜惜而不快,要是在利西路老房子里祈愿物归原主,要是她在说不介意钱的时候,像是阿Q说话时那种干涩的声音,那我就会明白她心里真正的感受,然而她没有。她只是觉得那些怜惜除了好意之外,还有些多余,有些祀人忧天。其实她的天空,又高又蓝,云淡风清。
  有时,我小心翼翼地想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样铿锵的话,但总是踌躇着不愿意用进我的书里来,戴西不合适用这样的句子,把它们和她放在一起,有一一种气质上的差异,就像要把黄芽菜和菠菜放在一锅汤里那样。
  那我应该怎么描绘她呢?
  我总是记得在秋天的那个黄昏里,从窗子外徐徐吹进来的,是暖和的晚风,老年戴西坐在用旧了的绿窗帘前,用手指轻轻把空气划向自己,她仰起脸来,半闭着眼睛,很享受地说:〃你闻到空气里的桂花香吗?这样甜蜜的香气。〃




 



  

1932 二十三岁 爹爹死了

  郭标突发急病,去世在姨太太家里。因为事出突然,郭标没来得及留下遗书和任何遗产,只留下一大笔遗产。
  郭家按照从前郭标一贯的做法,儿子两份,女儿一份,平静地分了家。当时郭家召回住在外面的姨太太和庶出子,想要给他们一些照顾,可姨太太说,郭标已经对他们做过安排了,所以,不再参加分遗产。想来,郭家对这次出人意料的平静分家一定深感自豪,直到六十六年以后,戴西1938年出生的女儿静蛛还能骄傲地细细道来。
  l月6日,郭标出殡。
  这一年,戴西是燕京大学心理学系的三年级生,对儿童心理学发生了兴趣,成了上海永安公司的股东。




 



  

1933 二十四岁 燕京骄傲的女生

  Her daughter Jingshu once said that mother's bearing was the result of the education received from Yenching Univertiey。 Being together with Daisy; sometimes I felt the urge to plan time for some adult ballet lesson。
  那是1998年的9月24日,这一天,也是一个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的凉爽的黄昏,我在戴西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第二个黄昏,她与世长辞。这一天她为接待我而化了妆,白发和红唇,她直到最后一天,都是一个精致的女子,不会把一丝口红涂到牙齿上。从我认识她起,她总是为每一个预约好去拜访她的客人化妆,而我们这一代人,只是为重要的场合与自己以为重要的人而化妆,而这个重要的人,常常是男人。我们更多的是取悦,而她则是礼貌。
  那天她的老茶房松林也在,这一段她的身体很弱,松林从家里赶到上海来,住在后面的小房间里,照顾他的少奶。戴西叫松林拿出两样东西来给我看,都是这次松林整理屋子的时候找出来的。一件是一张放大装进镜框的照片,就是这一张,也是毕业回到上海以后照的。
  戴西说到了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国际饭店边上的一家照相店里照的,过了些日子,戴西路过那里,发现这张照片被店家放大出来,挂在橱窗里。她进去就将橱窗里的照片搬了下来,说:〃谁允许你们把我的照片放在外面让大家看的?〃店家知道理亏,在赔不是以后,顺水推舟,就把照片送给了她。
  戴西把照片带回了家。然而不久,戴西就发现再也找不到它了。
  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戴西大夫家的亲戚从国外小心翼翼地回国探亲,他们回到已经三十年没有开过门的老房子,用三十年没有用过的钥匙居然打开了门。在从前戴西丈夫住过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这张照片,就给戴西送了过来。它是第一张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到戴西手中的旧照片。
  这时已经七十岁的戴西,才明白过来,当年照片失踪,是因为有人从她家偷了它。那个人将它放在自己房间里。〃我真奇怪他的本事,这么大的东西,他是怎么从我家偷出去的呢?我们家的人,包括门房,竟然没人发现!〃戴西就着我的手,看着自己奇迹一样在上海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笑着说。她的笑容里还有对那个玩起新花样来聪明透顶的男子的欣赏,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爱上他,嫁给这个清华大学的学生。1949年整栋房子被锁了起来,这时戴西已经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做了十五年的吴太太。而等她再次看到这张照片,那当年偷照片的男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另一件是戴西当年带回上海来的燕京大学毕业证书和理学士学位证书。
  这两件东西记录了戴西的燕京时代。把照片的故事和燕京的证书合在一起,经过三十年代大学生活的人就会会意地点头,当时,燕京女生嫁清华男生是一种风气。
  戴西一生没有真正从事过与她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可四十年代她对自己孩子教育的贴切,别人家孩子对去吴家玩的热衷,九十年代已经也垂老的孩子回忆起童年记忆里天汕一样的安蒂戴西,他们总是说:〃安蒂戴西是学心理学的啊,她懂得怎样使得我们愉快。〃
  到五十年代以后,她独自对付各种各样对她和她的家心怀恶意的人,当她的丈夫被关进监狱,警察局两边对口供,她借口听不懂中文,用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的那几十秒钟判断;当她去看唯一和她一起留在上海的波丽姐姐,在弄堂里被等着抄波丽家的红卫兵推搡倒地,可她不能让波丽出来,于是她倒在地上用自己的高血压吓唬红卫兵;当她在退休前知道造反派要最后一次训话,她发言的时候就说自己退休后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中文,争取可以看懂毛主席的书,改造自己;当她的儿子中正回忆起戴西的这些故事,他从十一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如何惊心动魄地生活。如今回忆起来,他的眼睛里常常充满了泪水,他大张着眼睛,使眼泪慢慢地流进去,把眼白逼得充血,可他的脸上由衷地笑着说:〃妈妈是学心理学的,她懂得分析和利用人的心理,来保护自己。她一直说我父亲聪明,其实他只是会玩,而她才是真的聪明。〃
  她的燕京时代还是常常被想起来的。她四十九岁的时候和外贸公司所有资方人员一起被送到外贸农场劳动,当时农场里什么都没有,正在盖房子,他们都被送去参加盖房子。当时,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没人敢爬上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在这一队人僵在那里,被人嘲笑和逼迫时,戴西走出来,拎了一铁筒和好的水泥,爬了上去。那天她回家,对中正自得地说起这件事,她说:〃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怕,我的手脚还是很灵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把这种故事里的〃fun〃找出来,才告诉独自在家担心的儿子,而中正总是透过那些妈妈骄傲的〃fun〃,才知道她遇到过什么。中正庆幸地想到她在燕京时曾经是华北女子网球队的队长,她从来都是喜欢运动的。
  戴西一直到去世,都还是一个自理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八岁,那时她还是每天去市场为自己买东西,太阳好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会不在家,她出去散步了。有一次我陪她散步,她笔直着背,慢而风雅地走在树影子里,穿着平跟的黑色鹿皮短靴子,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清香的、没有放奶的英国茶。她在燕京的时候,为了用英文演京剧《游龙戏凤》,学过戏,学了京剧的表演,她有一段时间,天天拿硬皮书顶在头上练走路。她的女儿静蛛说过,妈妈的仪态也是燕京的教育之一。和戴西在一起,有时我会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找到时间去学一段成人芭蕾。
  路过一家超级市场的时候,戴西告诉我,有一次在这里遇到一个老先生,他叫住戴西,希望和她交一个朋友。戴西说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恼怒。她那时的神情,回想起来真的像一个闺中的女孩子。生怕不相识的男人瓜葛了自己。叮我听着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为她骄傲得大笑。要是我到八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街上散步,还有一个老先生过来和我搭话,我会像得了一个奖章。




 



  

1934 二十五岁 分离

  She returned to Shanghai from Beijing; and she considered Shanghai to be her hometown。 Her love was in Shanghai; and her future home would be in Shanghai; therefore she figured that her paradise would also be in Shanghai。
  还记得他们在离开澳大利亚老家前的那张照片吗?那时戴西还弄不明白〃上海〃到底意味着什么,沃利还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活泼男孩,而安慈虽然已经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了,可到底还没有到以后她当选第一届上海小姐时那么出挑。
  那时,他们兄妹都还是活泼的小孩,每天忙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来不多想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而这,常常是家境优握、童年幸福的孩子会做的。他们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现在,他们中最小的戴西就要订婚了。她甚至为此已经烫好了头发。她已经从北京回到上海,她已经把上海当成了她的家乡,她的情人在上海,她将来的家也在上海,所以她的天堂也在上海了。在1934年的时候,这才是上海对于她显现出来的面貌,光明的,稳固的,温情脉脉的面貌。当然,她还不知道以后上海将是她的伤心地,在这里她将失去她的家,她将要有一个晚上,从上海东端的农场回到西端的家的时候,因为大累了,在七十一路公共汽车上睡过了站,于是夜班车把她带到终点。她下了车,可是完全不认识回家的路,她一个人在深夜的上海街道上不停地乱走,她一定要回到家,家里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在等她回家,这也是她可以不住在农场的理由。后来,她都不知道怎么的,终于找到了家的那条路。一个人,在深夜的上海街头。她更不知道,最后上海成了她真正的家乡,晚年的时候,她不论离开上海到哪里,哪怕是到自己的女儿家里,只要住上几个月,她就想回家,她的生活在上海。
  也许是意识到这次与艾尔伯德的那次不同,戴西认了真,要好的兄妹们一起去照相店照了张相,有血缘的兄妹,总有一天要为了自己的情人与家人分开。天天相处的日子就要结束,他们心里会有一种想要紧紧挤在一起的愿望。他们就单独在一起照相,已经结婚了的沃利没有带上太大。他们把相似的脸对着装着镜头的小木头箱子,在手里捏着一个橡皮快门的摄影师授意下露出相似的笑脸。
  这时,他们应该会想念一些小时候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吧,当他们从澳大利亚来到东方时,在香港酒店里就闻到一种从没闻到过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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