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得萨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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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得萨档案-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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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尔斯特湖畔阳光下散步的时候,她有时看见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就会在他父
  母亲慈爱的目光下逗着他玩。
  “噢,彼得,他不象个小天使吗?”
  密勒会嗯嗯几声:  “是啊,真可爱。”
  这以后,她会使他扫兴整整一个小时,就为他没能懂得这个暗示。但他们在一
  起过得很幸福,尤其是彼得·密勒,他觉得这种安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既有婚后
  的全部享受,却又没有婚后的种种束缚。  密勒喝完他杯子里剩的咖啡和西吉的那
  杯,正在走往洗澡间的半路上,电话铃响了。他转身进入起居室去接电话。
  “彼得吗?”
  “是的,是谁呀?〃 “卡尔……
  他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卡尔?”
  电话里的声音显然不大耐烦。  “卡尔·勃兰特。怎么回事?你还没睡醒吗?”
  密勒醒过来了,  “噢,唉啊,卡尔。对不起,我刚刚起来。什么事啊?”
  “瞧,是关于那个死去的犹太人的。我想跟你谈一谈。”
  密勒莫名其妙,  “什么死去的犹太人?”
  “昨晚上在阿尔托纳开煤气自杀的那个人,连这个你都记不起来吗?”
  “是啊,昨晚上的事情我当然记得,”密勒说,  “我不知道他是个犹太人。
  他怎么啦?”
  “我想跟你谈一谈,”警察巡官说,“不过不是在电话里。我们可以见见面吗?”
  密勒的记者头脑马上开动起来。凡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但又不愿意通过电话来说,
  那必定是认为事关重要。至于勃兰特,密勒更难相信一个警探会在一些无聊事情上
  卖关子。
  “可以,”他说,  “你有空出来吃饭吗?”
  “行。”勃兰特说。
  “好。如果你认为值当,我会出钱买的。”他说了鹅市场上一家小饭馆的名称,
  约定一点半钟在那儿会面,就放下了话筒。他还是迷惑不解,因为他看不出,从一
  个老头——不管他是或不是犹太人——在阿尔托纳区贫民窟的一间出租房间里的自
  杀,能搞出一篇故事来。
  吃饭时,这位年轻的侦探似乎一直避免接触他这次约密勒前来面谈的那件事情。
  等到上咖啡时,他简短地说了一句,  “昨晚上那个人。”
  “是的,”密勒说,  “他怎么啦?”
  “你一定听说过,我们也全都听说过,战争期间甚至于战前,纳粹对犹太人所
  干的那些事吧?”
  “当然,在学校里他们尽往我们脑子里灌这些东西,不是吗?”密勒感到迷惑
  和不安.象大多数德国青年一样,当他十二岁左右在学校里读书时,人们告诉他说,
  他和他的所有同胞对重大的战争罪行都负有责任。他当时囫囵吞枣,甚至都不明白
  究竟指的是什么。
  后来就很难弄清楚老师们在战争结束后的年代里讲的那些话的意思了。没有人
  可问,也没有人想讲,老师们和父母们都这样。只是到了快成年的时候,他才有可
  能读到一点有关的东西,尽管他所读到的使他恶心,他却没有感到这跟他有什么关
  系。那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远得很了。事情发生时他并没有在那儿,他的
  父亲没有在那儿,他的母亲也没有在那儿。他心里自我辩解说,这跟彼得·密勒有
  什么相干的呢,所以他从没有去打听过姓名,日期和种种细节。他奇怪勃兰特为什
  么提起这个问题。
  勃兰特搅动一下他的咖啡,他也有点不怎么自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昨晚上那个人,”他终于说道:  “他是个德国犹太人,他在集中营呆过。”
  密勒回想起昨晚担架上骷髅似的死人。他们最后都落得这么个下场吗?哪有的事。
  那个人无非是十八年前让盟军解放出来后活着活着就老死了。可是那张脸继续浮现
  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或者至少没有在知情的情况下看见过一个在集中
  营呆过的人。他也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党卫军杀人犯,这点他可以肯定。真碰到了,
  一定会知道的啊。
  他回想起两年前在耶路撒冷审判埃希曼时报刊的热烈反应。各报好几个星期都
  连篇累牍地报道这件事。他想起在被告席上的那张脸,记得当时的印象是觉得它那
  么平淡无奇,平淡得让人泄气。正是读了有关审判的新闻报道,他才第一次稍稍明
  白,党卫军是如何干那些勾当,他们又是如何逃脱处罚的。不过那些事都发生在波
  兰、俄国、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很久很久以前。他看不
  出跟他有什么切身的关系。
  他把他的思路拉回到现在,拉回到勃兰特的谈话在他的心里引起的不自在感觉。
  “怎么回事?”他问那警探。
  代替回答,勃兰特从他手提皮包里拿出了用棕色纸裹着的一包东西,从桌面上
  推过来。  “那老头留下一本日记。实际上他并不太老,五十六岁。看来他当时就
  作了摘记,藏在他的裹脚布里。战后他全部改写过,就成了这本日记。”·密勒不
  是太感兴趣地看了看那包东西,  “你在哪儿找到的?”
  “它就放在尸首旁边,我拣起来带回家了。昨天夜里我把它看了一遍。”
  密勒略带挖苦地看着他的老同学,  “怎么样,很坏吧?”
  “可怕。我简直没法想象会是那样坏,我是指他们对犹太人干下的那些事情。”
  “为什么把它带给我?”
  勃兰特这下感到不好回答了。他耸了耸肩膀,  〃 我本来以为它可以让你搞出
  一篇故事。”
  “现在它属于谁所有?”
  “从法律上讲,属于陶伯的继承人,可是我们永远不会找到他们的。所以我想,
  它属于警察局,不过他们也只是把它归档而已。你可以拿去,如果你想要的话。就
  是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给你的。我不希望局里找我的麻烦。”
  密勒付了账,两个人走出去了。
  “好吧,我把它看一遍。不过我未必会为它大动感情,也许能给杂志搞出一篇
  东西。”
  勃兰特半笑着转向他,  “你是个玩世不恭的坏蛋。”他说。
  “不,”密勒说,  “我不过象大多数人一样,只关心眼前的事情。你怎么啦?
  在警察局混了十年,我还以为你早已是个硬心肠的警官咧。这件事真让你动感情了,
  是吗?”
  勃兰特又显得严肃起来。他看着密勒手臂下边挟的那包东西,慢慢地点点头:
  “是啊。是啊,是那样,我从来没有想到会那样坏。再说,这并不都是过去的事情,
  事情是昨晚上在汉堡这儿结束的。再见,彼得。”
  警探转身走开,他不知道他犯了多大的错误。
  二
  彼得·密勒把棕色纸包带回家来,到家刚过三点。他把纸包往起居室的桌上一
  甩,在坐”F阅读之前,先去煮好一大壶咖啡。
  胳臂肘边一杯咖啡,一支燃着的香烟,他靠在心爱的安乐椅中,把纸包打开。
  这本日记是一个用硬纸板做封面的活页纸夹,深黑色塑料的包皮,中间有一长串夹
  子,必要时可以抽出几页或插进几页。
  全部日记是一百五十页打字的稿子,显然是用一架旧打字机打出来的,有的字
  打在格子上边,有的打在下边,有的字歪歪扭扭,或模糊不清。稿子主要部分似乎
  是十多年前写成的或花了好几年才写成的,因为这些稿子虽然大部分很整洁,但白
  纸已明显地变了颜色。稿子的头尾有几页纸是新的,显然是几天之前才打出来的。
  打字稿前面是几页新纸的前言,后面则是某种后记之类的东西。查核一下前言后记
  的日期,都是在两天前即十一月十一日写成的。密勒推测,
  这是死者决心了结自己生命之后才打出来的。
  他对第一页上的几段迅速扫了一眼,心里颇感纳罕,因为日记的语言是明晰而
  准确的德语,显然出自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和有文化素养的人之手。封面上贴着一方
  块白纸,外罩一张大一些的方块玻璃纸以免玷污。在方块白纸上,是用黑墨水写成
  的几个粗大的正楷字;所罗门·陶伯日记。
  密勒往后靠了靠,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陶伯日记:前言。
  我名叫所罗门·陶伯,我是个犹太人,行将去世。
  裁决心了结自己的生命,它既没有什么存在价值,也没有什么串要我去做。我
  全力以赴的那些事情已成泡影,我的努力毫无成效。我所见到的恶人,依然健在并
  飞黄腾达,而唯独善良的人都化为尘土并备受嘲弄。我熟悉钓朋友们,那些受难者
  和受害者,都已亡故,而唯独那些迫害者却仍在我的周围。白天我在街上看到他们
  的面孔,晚上我见到早巳死去的妻子伊斯帖的面孔。我之所以苟生至今,仅是为了
  还想再做一件事,还想再看一件事,而现在我知道这是永无可能的了。
  对德国人民,我没有仇恨或怨愤,他们是善良的人民。人民不是邪恶的,只有
  某些个人是邪恶的。英国哲学家柏克说得对,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起草对一整
  个民族的起诉书。”不存在集体妁犯罪,因为据圣经记载,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和哥
  摩拉,包括那里的妇孺,因为那里的男人罪恶过甚.。但他们当中有一个正义的人,
  因为他是正义的,就得到了赦免。可见犯罪,正如得救一样,都是个人的事。
  当我走出里加斯图.特霍夫集中营时,  当我从走向马格德堡妁“死亡行军”
  中幸存之对,当一九四五年四月英国士兵在马格德堡解放了我的肉体,而我的灵魂
  却仍然在桎梏之中时,我仇恨世界,我仇恨人民,仇恨树木、岩石,  因为它们共
  谋算计我,使我受苦受难。但我最恨的是德国人。那时我质问,正如在那之前的四
  年中多次质问过的:  “为什么上帝不打倒他们,打倒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把他们的城市,他们的房屋从地面上永远摧毁。上帝没有这样做,我也仇恨上帝,
  我哭诉上帝舍弃了我和我的人民——他曾引导我们相信是他的选民。我甚至说上帝
  并不存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学会了爱,  爱岩石和树木,爱头顶上的天空和
  流过城市的河流,爱迷途的猫犬,  爱生长在石隙间的野草,  爱那些在大街上由
  于我长得太丑陋而躲开我的孩子。它们是无可指责的。法国古谚说:  “理解一切
  就是宽恕一切。”当一个人能理解人民,理解他们的幼稚可欺和他们的恐惧,他们
  的贪婪和他们对权力的欲求,理解他们的无知和他们对叫嚷最烈者的驯从,他就能
  宽恕了。是的,他甚至能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
  但是他不能忘却。
  然而有些家伙,他们的罪行令人无法理解,  因而也无从宽恕,真正的失败就
  在这里。他们仍旧在我们之中,在城市里自由来往,在办公室里办公,在食堂里吃
  饭,微笑,握手,称呼体面人为“同志”。他们居然能作为很体面的公民,而不是
  逃犯,继续生活下去,致使整个民族永受其个人罪恶的玷污,这就是真正的失败。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失败了,你们和我,我们都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最后,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又敬爱上帝了,并求主饶恕我干的许多违反主的戒
  律的事情。
  听着,以色列人啊,上帝是我们之神,上帝是唯一的。
  (陶伯的日记一开始用二十页叙述他在汉堡出生和童年时代,他的工人阶级的
  立过战功的英雄父亲,以及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攫取政权后不久父母的死亡。在三十
  年代末期,他与一个名叫伊斯帖的姑娘结了婚,并当了一名建筑师。由于他的雇主
  的干预,他在一九四一年之前才免于被集中。最后,在柏林被捕,当时他正去找一
  个委托人。他在一个中转营地呆了一个时期后便同其它犹太人一起被装上运牲口的
  车厢驰向东方。)
  火车最后在一个车站上停住了,这个日期我实在记不起来,我想那是我们在柏
  林被关进车厢整整六天六夜之后,突然火车不动了,一缕白光告诉我外边是白天了。
  由于精疲力竭和恶臭刺鼻使我头晕脑胀。
  外面有人喊叫,有拉开门闩的声音,车门打开了。反正我当时也看不见我这个
  原先是穿着白衬衫和熨得笔挺的裤子的人的模样。  (领带和外套早就甩在地上了。)
  别人的视力也相当糟糕。
  当明亮的光线射进车厢,人们抬起胳臂遮住眼睛,痛苦地尖叫起来。我看见车
  门才打开了,便紧闭眼睛以免刺痛。这伙散发恶臭的人群乱哄哄地涌向月台,互相
  挤压,车厢空了一半出来。我一直是站在车厢的后半部,一面正靠在设置在车厢中
  半腰的车门,所以躲开了这场拥挤。虽然强光剌目,我还是冒险半睁一只限,直接
  踏上了月台。
  那些开车门的党卫军警卫,是些一捡卑鄙相的粗鲁家伙。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
  的语言叽哩咕噜地吆喝着,带着厌恶的表情直往后靠。车厢里有三十一个人横七竖
  八地躺在地板上,受人践踏。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起来了。余下的人,饿着肚子,半
  睁着眼睛,衣衫褴搂,从头到脚散发着臭气,挣扎着走向月台。干渴使我们的舌头
  与上腭粘在一块,发黑而肿胀,嘴唇也干裂了。
  月台那一头,四十节来自柏林的车厢和十八节来自维也纳的车厢,正在卸下乘
  客,其中一半是妇女和儿童。许多妇女和绝大部分儿童都是赤身裸体,粘满汗污,
  跟我们的模样一样糟糕。有些妇女跌跌撞撞爬到阳光底下来时手里正抱着她们的已
  经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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