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 作者:莫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师傅越来越幽默 作者:莫言-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盯着姑娘那双猩红的厚唇,没有吱声。
    在夏天的三个月里,他净赚了四千八百元。随着腰包渐鼓,他的心情越来越开朗,身体越来越好,
生了锈的关节仿佛刚刚膏了油,原先几乎转不动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耳儒目染之下,他的熄灭多年
的性趣竟然死灰复燃,拉着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惊讶万分,反复盘问:老东西,你吃了什么药?老东
西,你不要命啦?
    现在他每天上午十点半钟骑车前来,来到后首先打扫小屋内的卫生,把那些东西装进塑料袋,还不
忘记在袋上打两个结。他模范地遵守社会公德,从来不把装了秽物的塑料袋子乱扔,而是带到城里,小
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打扫完了卫生他就往小屋里补充一些食品和饮料以及其它。然后,他就锁上
铁门,提着马扎子,找个地方坐下,摸出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抽着,等候他的客人。他抽烟的档次也有
所提高,过去他一直拍不带过滤嘴的金城,现在他抽带过滤嘴的飞燕。过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现在他
专注地研究客人。随着经验的积累,他基本上能够判断出什么样的男女能够成为林间小屋的客人。他
的客人大多是寻欢作乐的野鸳鸯,偶尔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恋爱着的情侣。他还有了十几对回头客,对
回头客他在价格上给予优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时候收半价。有的客人饶舌,干完了事后还跟他瞎贫;
有的客人很羞涩,交了钱转身就走。他用耳朵积累了男女性生活方面的许多经验,听着小屋里的男女
们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也依声展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真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
无边的风景。有一对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车壳子撞得吮吮作响,好像里边关着的不是一对造爱的男女,而
是两头交配的大象。有一对男女在车壳里先是狂呼乱叫,然后便打起架来,啤酒瓶子把车壳子砸得乒乓
作响,但也只能由着人家砸,这种时候进去劝架那可是自找霉气。出来时,男人头破血流,女人头发凌
乱。他很同情他们,甚至想免了他们的房租,但想不到那个男人却出奇的大方,将一张百元大票扔在地
上,掉头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却被那男人转回头来啤了一脸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窝深陷,面相凶
恶,对着他一瞪眼,吓得他诺诺而退。秋天到了,白杨的叶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针叶也颜色变暗。人工
湖里游泳的人越来越稀,他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但每天总是能接待几对,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更多一些。
闲着也是闲着,小钱也是钱,大钱都是小钱积累而成。这期间他感冒过一次,但他带病坚持工作。感
冒了他也不舍得买药吃,只是让老妻熬了一锅姜汤咕嘟嘟连灌三碗,蒙住头发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
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老,应该把养老的钱挣出来,下岗补贴时发时停,没个准头,政府也很难,教师的工资
经常拖欠,干部工资依靠贷款,必须开展自救运动,就像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有时候他的心里也
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还是在积德。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两个公安来抓人,吓得他浑身冷汗,
醒来后心脏狂跳。他把徒弟吕小胡请到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小胡说:
    “师傅,您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难道没有你的小屋他们就不干了吗?没有你的小屋他们也干,他
们在树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现在的年轻人提倡回归自然,时兴野合呢,当然咱也不能说人家不好,这
就是人。我早就说过,您就权当在风景地里修了个公共厕所,收点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师傅,您比
那些造假酒卖假药的高尚多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了钱爹
也不亲娘也不亲,老婆也不拿着当人。师傅您大胆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证帮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说得似乎无懈可击,是啊,这样的事儿当然圣人不为,但天下有一个圣人就足够了,圣
人多了也麻烦,丁十口不想做圣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这也是为政府分忧呢,当了林间小
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总比到政府大门前去要死狗强吧?想到此他不由地开颜而笑,吓了在一旁
剥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说:
    “老东西,你怎么无缘无故地笑?你知道这样的笑法有多么吓人吗?”
    “吓人吗?”
    “吓人!”
    为了防备万一,他把挣来的钱用假名存了银行,存折塞到一条墙缝里,外边糊上了两层白纸。
    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
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一会,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
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
明星,电视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
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权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
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
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
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掀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
子,用尿液在铁皮小屋上画图,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囵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
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
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
蒂。然后他闭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人,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
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
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
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
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圾,封好
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
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
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小屋走来了。
                          ]\
    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
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
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
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用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戴帽子,
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招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
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
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
感情档案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
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    
    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头也不回地向那丛紫穗槐走去。
    一线阳光从灰云中射出来,照耀得树林一片辉煌,白杨树干上像挂上了一层锡箔,闪烁着神奇的光
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软的枝条,感到遭劲的东北风吹得脊背冰凉如铁。男人弯着腰钻进了小屋,女
人站在铁门一侧,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男人从小屋里钻出来,站在女人背后,低声说着什么。
女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变。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体扭动着,动作幼稚,
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男人的一只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继续扭动身体,但并没有把男人的手
从肩上摆开。男人的手扳着女人的肩,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女人做出不驯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与男
人面对着面了。男人双手按着女人的肩,对着女人的头顶说话。最后,男人将女人拥进了小屋。他躲
在紫穗槐丛后无声地笑了。铁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听到了轻悄悄的锁门声。然后铁壳小屋就成了寒林
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时隐时显的阳光照着它,泛起一些短促浑浊的光芒。褐色的麻雀日在屋顶上拉
屎、蹦跳、喳喳噪叫。庞大臃肿的灰云在空中匆忙奔驰,树林中滑动着它们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怀表,时
间是午后一点,他估计他们不会在小屋里待得太久,有一个小时足矣。他原想赶回家吃午饭,没想到来
了两个不速之客。肚子里有点饿,身上很凉,但客人不出来,他就只能等着。反正是按钟点收租金,没有
权利撵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铁屋里要待三个小时呢。在往常的日子里,巴不得他们待在里边睡上十个八
个小时,但今日寒风刺骨,腹内饥饿,所以就盼望着他们赶快完了事出来。他在面前的地上用木棍儿掘
了一个坑,然后点上了一支烟。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在小坑里,生怕引起山林火灾。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光景,从小屋里传出了女人细微的几乎听不清楚的抽泣声。
一缕风吹过来,树枝摇摆,刚咧作响,抽泣声便被淹没;风一停,抽泣声就传进他的耳朵。他为他们叹
息,这样的情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爱情很古典很悲伤,就像盐水缸里的胸黄瓜,只有苦咸,没有
甜蜜。现在的年轻人可不这样,他们进了小屋就争分夺秒,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放肆地喊叫、呻吟,有
的还脏话连篇,连树上的鸟儿都羞得面红耳赤。同是干一种事儿,气氛却有天壤之别。他通过谛听男
女腻声,了解了人们观念的变化。他的内心里,还是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爱情,这才像戏嘛!他听着他
们的哭泣想象着他们的故事,肯定是感伤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情人没成眷
属。很可能是天南海北两离分,这次是千里迢迢来幽会。从这个角度上看,他想,我这就是积德嘛!
    他胡思乱想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搓搓冻木了的耳朵,准
备着收摊儿了。他决定还是要收他们一点钱,回城的路上到兰州拉面馆里吃碗热乎乎的牛肉面,否则
心里不平衡。想到牛肉面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唤起来,牙巴骨也得得打战。既是饿的,也是冻的。这个
季节不应该这样子冷法,这样冷法不正常,活见鬼;去年的三九时节也没有这个冷法。小屋里寂静无
声,女人的抽泣声听不到了,铁屋子安静得像座坟墓。一只乌鸦叼着一节肠子,从远处飞来,落在了白
杨树上的巢里。
    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小屋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阴云密布,树林中已经有了些黄昏景象。他心
中暗暗前咕:这是怎么回事?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劲头吧?难道他们在里边睡着了?这是绝对不可能
的。里边只有一块床板,床板上铺着一条草席,没有被子也没有褥子,外边冷还偶有一线阳光,里边一插
门,那就是真正的冷如冰窖。但他们又能在里边干什么呢?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小屋门前故意地大
声咳嗽,提醒他们赶快出来。里边毫无反应,难道他们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地遁而去?不可能,那是神
魔小说哩。难道他们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变成了蚊子从气窗里飞走?不可能,那也是神魔小说哩!难
道他们……一幅灰白的可怕是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和腿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老天爷,
千万别出这种事,要是出了这种事,断了财路不说,只怕还要进班房!他顾不上别的了,举起手,轻轻地
拍门:
    啪啪啪。
    用力地打门:
    @@@!
    狠命地砸门:
    吮呢呢!吮呢吮!
    一边狠命地砸门一边大喊:
    沈呢优!晦!该出来了!优优呢!你们在里边干什么!
    他的手虎口震裂了,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儿。但屋子里还是无声无息,一时间竟然使他怀疑自己的
记性,难道真有一对那样的男女进了铁壳小屋?
    女人苍白的瓜子脸儿马上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脸上有两只忧郁的大眼睛,眼球漆
黑,有些鬼气。她的下巴尖尖的,嘴角上有一颗绿豆粒般大小的黑恁,德上还生着一根弯曲的黑毛儿。
男人的形象也同样历历在目: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他的双腮,鼻子很高,下巴发青,眉毛很浓,双目阴
沉,门牙旁边嵌着一颗金色假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