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姐……”缸子压着音儿开始铺垫,估计声音传到6号就消耗殆尽了,只要大史在值班室里看电视,肯定不会听到。
那边尖着嗓子干咳了一声,似乎在说:“傻儿子,找死呀,不知道今天大史值班嘛!”缸子回头冲老筢子一乐,又喊道:“我们给你播放一首外国名歌,一级挑战林妹妹!”
“筢子,上!”缸子利索地给老筢子腾开地方。
阿英推了一把还有些扭捏的老筢子,老筢子凑到打饭口前,运了口气,似乎正对着一个硕大的麦克风。
缸子又鼓励了一句,首次登台献艺的老筢子开唱了,西部民歌的流水调,还掺杂了些《一封家书》的味道:
记得那一次我刚刚上床,公安局就来到了现场。
冰凉的手铐戴在我手上,就这样走进牢房。
……
我们一个劲儿叫好,过道里还没有动静,缸子催促老筢子继续:“非把林妹妹钓出来不可,以后林妹妹就是你的专利!”说着冲我们一挤咕眼,眼角的坏水儿全快流出来了。
第二部分第四章选修课:另类狂欢(3)
老筢子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把一口痰喷出打饭口儿,声音提高了很多,开始悲悲戚戚地演唱下一首:
月儿弯弯挂在树梢上,我含着眼泪告别故乡。
深深地给娘(我)磕个响头,叫一声娘您可要保安康。
……
“感动啊。我都快哭了。”阿英深情地说。
缸子一直站在铺上,侧脸观察过道里的动静。终于,他猫儿似的眯下来,丢个眼色,我们前铺的几个都诡秘地不言声了。老筢子还在忘情地挑战着林妹妹:
……早饭还是一个样,两片萝卜半碗糊涂汤。
端起糊涂汤,想起亲(的)娘啊,娘她已是白发苍苍。
突然,老筢子咯喽一声卡住了,大史如从天降,已经铁塔般堵在打饭口的外面!老筢子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描绘。
“大史……”老筢子方寸突乱,居然让人跌出眼球,嗑嗑巴巴叫出一声“大史”。晕啊,爷们儿怎么琢磨的?整个线路错乱!
大史叫道:“还够美!业余生活丰富呀!”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不用说,肯定是绕前门来了。
“操,今儿怎么又换他啦?”缸子一脸不解地问。
我说不对呀,今天应该是老头儿值班,是不是老头儿?阿英和肖遥都说没错,是老头值班。大家那脸色,好像都挺同情老筢子。
估计大史已经走出过道,女号那边突然传过一句韵味十足的歌词:“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傻儿子,折了吧?”姚姐幸灾乐祸地隔空采访。
缸子锛着牙还没接茬,前面的铁门响起来,老筢子表情怪异地看我们一眼,苦笑着说:
“得,爷们儿今儿认栽,饺子没吃澡没泡,还弄一嘴大燎泡。”
大史哐地一声把门打开,直取老筢子。老筢子只哼唧几声,嘴里不绵不火地哼唧着说:“史管,我错了,错了。”状态很乖巧。
“你啥岁数啦,还那么大劲!”大史指着老筢子。老筢子艰难困苦地一龇牙,在喉咙里轻吭了一声,继续说:“错了,史管我错了。”
缸子也说:“史管您消消气。”大史指着缸子:“你也不是好油。”
我赶紧说好听的。大史对我说:“你是安全员是吧,管不了是吗?”
我说我是看他那么大岁数了,能给他点面子就给。
我说平时我就是以思想教育为主。
大史对我说:“头回进来吧?你的事我了解,你也是空心脑袋呀,施展一个逃犯,还给他钱!能跟罪犯讲哥们儿义气?跟罪犯就是专政,你死我活!”大史环顾了一下四周。
“你,安全员!明天把情况跟你们卢管说说,好好管管这个老头儿!”
我说史管就不要告诉卢管了吧,该怎么教育他,不就您一句话嘛。
大史语重心长地说:“不是看你老糟了,我非给你关小屋不可!”
老筢子诚恳地点着头:“史管,谢谢您,我长记性,我长记性。”说后一个“长记性”的时候,老筢子的眼光在我们几个身上迅速地扫过,有些怨毒。
大史又给我们讲了一通人生大道理,走了。
缸子关切地问:“筢子,没事吧?”老筢子摆摆手。
我跟缸子他们说:“以后咱得长教训,今天就算拿老筢子交了学费了,以后这林妹妹咱谁也甭惦记了。老筢子爱唱歌,就只局限咱内部娱乐,不对外交流了。”
老筢子说:“以后内部也他妈不交流了。”
对歌“锛档儿”以后,老筢子情绪一直低落。凭借多年的监狱生活经验,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让缸子给算计了,虽然,这还不至于成为他心里“永远的痛”,但在精神遭受的打击也够他消化一些日子了。大家不断拿那件事找乐儿,那些天老筢子成了笑柄。缸子要打击他嚣张气焰的目的算基本实现了。
这两天,老筢子的身体状况挺糟,头也昏,腰也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捡豆子的工作。头一天他没完成定量时,我让“强奸”等人抄了把手,突击完了,几个臭小子脸都耷拉得长筒袜一般。
缸子跟我说,劳改单位有句话,叫“帮命不帮活儿”,老筢子这样奸猾的人,你给他开这个头儿了,只能助长他偷懒的恶习,还会带动别人,风气就坏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缸子让我记住。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这里跟社会上还真不一样,“比学赶帮”那一套不灵光,一群五毒俱全的家伙能有什么素质?转天我一看老筢子的豆子剩得更多了,立刻坚定了信念。
第二部分第四章选修课:另类狂欢(4)
我说:“完活的休息了。”然后转身进了屋,看都没看老筢子一眼。
缸子欢天喜地地招呼大家赶紧进去。锁小门的时候,老筢子狼狈地提了小半口袋没捡完的豆子进来,佝偻着腰,一脸苦相。我知道他是诚心给我摆样儿,挑逗我的菩萨心肠。
我故作惊讶:“呵,老筢子还剩这么多呢?”
老筢子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求助:“脑袋也昏,腰也直不起来了。”
我关切地说:“回头你跟卢管申请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少分点活儿。”缸子说:“是呀,豆子是按人头分下来的,你不干谁干,不能总大伙给你摊吧。卢管要是发话让你歇了,谁也不攀你,还都替你高兴呢。”
老筢子失算了,绝望地蹲下去,在墙角开工。
缸子望着我笑起来。我素着脸儿,没搭理他。我想起大史说他的那句话:“你也不是好油!”
大史也不容易,这帮刺儿头地沟油,整平了这个,还得预防着那个。监管的角色,在“四面墙”中可能是“无期徒刑”的役使,他一天到晚眉头拧紧的形象,令我同情。
模拟审判
11月底突然放了一天假。那天正好是礼拜天。
开了广播会,教导员在广播里激昂地说,随着我国司法制度的逐步完善和进步,“C看”也要跟上时代步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以后每个星期都可以让在押人员休息一天,叫“人性化管理”。
我们当时都很受鼓舞,觉得自己赶上好时代了。
不过,休息日又不能逛街,白天还不许睡觉,干“休息”多无聊,整天看那十几张破脸盘子,腻死了。有一天缸子说找点乐吧,咱开庭。
我说开什么庭?
咱不是有《刑法》嘛。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热情很高。经过商榷,我推荐缸子当审判长。
“‘强奸’!把起诉书呈上来!”缸子声音洪亮地叫道,这就开始了。
“强奸”趿拉着鞋跑过来,递上叠得工工整整的起诉书,蹲下。
“姓名?”
“‘强奸’。”
“你是姓强吗?”
“焦美云。”这么温存的名字却一直被埋没着。
阿英说:“那你姓什么?”
“姓焦。”
我们笑起来。缸子对傻笑的马甲说:“你他妈倒记录啊!”
“怎么记呀?”
“说的话都记下来。”
缸子一边看着《起诉书》,一边煞有介事地翻着《刑法》说:“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啊,我们还根据C县人民检察院的啊,这个……起诉你涉嫌强奸良家妇女……未遂一案,正式开庭审理。”
马甲手忙脚乱地记录着,抬头问:“‘涉嫌’怎么写?”
“拼音,不会就画圈先。”缸子对有人打搅他的思路很不满。
“强奸”蹲在地上臭不要脸地笑着。阿英伸腿踹了他一下:“严肃点儿!”
缸子说:“强……焦美云,把你的犯罪经过简单陈述一下。”
“详细说说。”阿英道。
“先简单陈述。”缸子威严地坚持,并且似乎对“陈述”这个词很有好感。
“强奸”尽量收敛起笑容,“陈述”道:“那天晚上我喝了点儿酒……”
“别老强调你喝酒了啊,强奸的都说自己喝了点儿酒,我老喝酒也没强奸去呀,继续。”缸子边审边评。
我说你就拣主要的说吧。“强奸”感激地望我一眼,继续道:“那天我……”
“再说喝酒我抽你!”阿英笑着扬起巴掌。
“我在街里走,想起有一个发廊,是个安徽妹开的……”
阿英转头问正在那边旁听的蒋顺治:“安徽,你老婆没在这边开发廊吧。”
第二部分第四章选修课:另类狂欢(5)
“强奸”捧场地看着蒋顺治笑,缸子抬手抽了他一嘴巴:“说你的!半天了一句犯罪情节没提呢!”
“强奸”不乐了,耷拉着脸:“我就溜达那发廊去了,一看已经关门了,我撬窗户跳进去,正掉一脸盆里。咣一响,那女的就醒了,说谁呀!我说不许喊,给我玩玩我就走。那女的说她不是干那个的,我不管那套,上去就扒裤子……”
“扒谁裤子,说清了。”
“……扒那女的裤子——秋裤。女的上来就挠我,还喊。我就跑了。”
“后来呢,起诉上还有别的情节,老实交代。”
“后来我看那女的没出来闹,沉了一会儿我又回去了,那女的又喊,就来人了,是我们村里的人,当时我又跑了。过了好多天,派出所的才找我。”“强奸”松了口气,望着审判长。
缸子看一眼阿英:“罗助理,你接着问吧。”
阿英说也没啥细节呀,这案子没意思。缸子说你得练啊,没细节给他弄出细节来,小案子给他办成大案,悬案给他办成铁案。
阿英受到启发,精神头儿上来了:“为啥又回去?”
“我也弄不清怎么想的。”
“你就是贼心不死!”
“是。”
“你说你第一次没干成?”
“我吓的呀。”
“我看你是干成了!马甲记下来,强奸成功。”
“我真的没干!”“强奸”认真起来,脸涨红了。
“有证人吗?”缸子在一旁官气十足地插话。
“那女的等我一出事就回老家了,没法证明了。”
“没有证人,就是你干成了。”
“我没有……”
“嘟,大胆刁民,铁证如山,还敢狡赖,来呀,给我掌嘴!”缸子喊道。
马甲替人当差,不敢含糊,上前啪啪啪就是几个嘴巴。
缸子安慰“强奸”说:“焦犯,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招了吧你就,免受皮肉之苦。”
“强奸”大概没想到缸子来真的,不说好是玩玩嘛!
“我招。”“强奸”摸着火辣辣的脸皮说。
“画押。”缸子趁热打铁,吩咐马甲。
马甲让“强奸”在庭审笔录上签了字。
缸子像一个长者般对“强奸”说:“本来你这事不叫事儿,为啥闹成事了?要反思自身原因,我们下乡搞了民意调查,老百姓倒没多少人说你坏话,顶多就算游手好闲一懒汉吧,基本上没有民愤,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祖坟无光的事,大家也替你惋惜,说你本质其实还是不错的,就是看见漂亮娘儿们时有流鼻血的小毛病。真正咬你的,是村干部,听说你经常顶撞领导,还经常叫嚣要去举报领导的腐化问题。”
“我们村那帮干部就是腐化,贪污我们的卖地钱!”“强奸”愤慨地说。
“看了吧?还不长教训,到法庭上了还瞎说,领导是给你告着玩的吗?不整你整谁?”
我们爆笑起来,“强奸”无辜地诉着委屈。
我说缸子你赶紧给宣判吧。
缸子翻了翻《刑法》,最后在照本宣科的基础上发挥着:“现在宣判,全体起立。”在我们的笑声里,只有“强奸”一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大概觉得审判就要结束,他很兴奋。
“被告焦美云,强奸来自安徽、支援C县经济建设的外来妹蒋顺治媳妇一案,经我庭审理,宣判如下:根据……刑法236条第一款规定,犯强奸罪的,应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鉴于焦鸟屁的认罪态度较好,并且有积极检举他人腐败犯罪的立功表现,决定……”
缸子看一眼“强奸”:“你估计几年吧。”
“我服从分配。”
第二部分第四章选修课:另类狂欢(6)
“好,本来想判你5年,现在——我院合议庭英明决定:强奸犯焦美云当庭释放,判罚义务劳动擦地500遍!”
我们笑翻了。
“强奸”笑着刚想离开,阿英笑说不行不行,马甲监督他劳动!马甲立刻让强奸到厕所拿抹布,蹲地上擦地板。一遍两遍三四遍,五遍六遍七八遍,说的轻松,干起来可不是简单活儿。“强奸”最后累得快趴地板上了,一个劲儿求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