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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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风云-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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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思觉得,一个对美国小城镇心中涌动着温柔眷恋的人不一定要出生在小城镇。这曾经是个理想,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个理想,即便仅仅是抽象的和感情上的东西。然而,撇开思乡情绪不谈,小城镇在美国发展史上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就是在全国数以千计的被无数农场包围着的小城镇里,美国思想和美国文化形成了,巩固、发达了,养育了一个民族。但他想,现在美国的这些根快要死了,却无人注意,因为大树看上去还是如此雄伟。 
  他接近了小城的市中心,看到有一幢建筑物还未改变:县政府大楼广场对面那座引人注目的警察局大楼。大楼外面停着几辆警车,有几名警官站在那儿跟一个人说话;这个人基思凭直觉就知道是巴克斯特警长。他同时也看到了与警察局相隔只有几幢房子的那家县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 
  基思驾车围着这座庞大的县政府大楼兜了一圈,它矗立在占地数英亩的公共广场上。司法、行政、刑事机关以及众多的官僚机构在“美国世纪”之末还在不断膨胀,甚至在斯潘塞县也是如此。这幢县政府大楼曾一度被认为是愚蠢的建筑,是一种开支的浪费,但大楼建造者却是很有眼力的,他们一定预见到了将来继承这个国家的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除了法院之外,在这幢大楼办公的还有检察院、福利部、法律图书馆、测量局、州农业厅、选举委员会,以及十余个其他政府机构,这幢统辖一切的县政府大楼有一个十六层的钟塔;它高耸空中,严厉地俯瞰着它下面那个腐朽的小城。 
  县政府大楼周围的广场公园里有不少人:骑自行车的孩子、手推婴儿车的妇女、散步者、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出来小憩的政府雇员以及失业者。有一刻,基思想象时光又回到了一九六三年的夏天,也就是他与安妮·普伦蒂斯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想象过去的三十年没有发生,或者更好一点,发生了完全不同的事。 
  他围着县政府大楼绕了一周,又返回中央大街,继续向街西头开去,那儿坐落着很有气派的老房子。这条街曾经是一条主要的居民街,但现在已经衰落了;大房子都改成了寄宿宿舍、简陋的日间托儿所、几间租金低廉的写字楼以及有希望付清抵押贷款和税金的工艺品商店。 
  中央大街在标着“城界”的地方由两车道变宽为四车道,成了通往印第安那州边界的高速公路。但基思发现,这里不再有乡村气息,却成了一个由超级市场、方便小商店、减价商店和加油站组成的商业带,人们能看到巨大的塑料广告牌矗立在高高的支架上:温迪快餐、麦当劳汉堡包大王、肯德基炸鸡、罗伊·罗杰斯糕点、多米诺比萨饼、友好美食以及其他美味快餐,一个接着一个,一直通往印第安那州,说不定还一直通往加利福尼亚——美国真正的中央大街呢。 
  不管怎么说,正是这些东西毁了城镇的闹市区;或者是城镇的闹市区毁了自己,因为它缺乏远见,彻底切断和误解了自己的过去。在一个完美的小城镇里,如他在新英格兰地区看到的那些小城镇,过去和现在是合二而一的,将来则是谨慎地建立在时间的现实基础上。 
  但基思想,如果他当初留下来,目睹这些变化逐渐发生,而不是一下子体验每隔五年的变化,他不至于如此怀旧,也不会由于小城的外貌变形而感到如此吃惊。 
  因为斯潘塞城市中心没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基思只得放弃去那儿购物,把车开进了一家大型超市的停车场。 
  他在超市门口找了一辆购物手推车,推着它走了进去。货架之间的过道很宽,超市内装有空调,而且干干净净,商品跟华盛顿的大多相同。尽管他想念埃哈特先生乱糟糟的杂货铺,但现代化的超级市场确实是美国对西方文明所做的最杰出的贡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基思在乔治城购物的那条街不像斯潘塞城的市区,却更像斯潘塞城的郊区。在那里,基思偶尔出去购物,从一个专卖店走到另一个专卖店。超级市场的概念对他来说有些陌生,却是能立即接受的。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的过道上来来去去,需要什么取什么,同家庭主妇和老顾客们投来的目光相遇,笑笑,说声“对不起”;选购商品时他并没有比较价格。 
  他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人他都不认识,同时回忆起昔日的情景,那时他会同市区里一半的人打招呼。然而,现在他偶尔才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人似乎认出他来,但可能记不清他的模样,或者想不起他的姓名。他看到不下十几个过去认识的与他同龄的女人,还看到一个曾经同他一起玩过橄榄球的男人。但由于自己几乎是从天而降,他没有停下来做自我介绍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遇上任何一个从前的好友;即使遇上,他也会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并未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保持联系,也没参加过一次老同学聚会。除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同斯潘塞城里唯一保持联系的人就是安妮。 
  他看到她从超市的一角转弯过去,于是推快手中的购物车,接着放掉小车追上她,但那不是她,实际上根本不像她。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场小小的白日梦。 
  他回到购物车旁,没等选完商品就付钱出来,捧着几袋食品走到他的汽车边。 
  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挡住了他汽车的退路,里面还坐着两名警官。他把东西放进他的车内,走到警车的司机旁。“对不起,请让个道。” 
  开车的那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对他的搭档说:“我以为所有的流动工人现在都已经走了呢。”他们俩都笑了。 
  基思心想,在这种场合,一般的美国公民——上帝保佑他们——都会叫警察滚开。可基思不是一般的美国人,他在那种极权国家待过很长时间,有足够的经验看出眼前发生的事是一种故意的挑衅,在索马里、海地,或者在他去过的十几个其他这样的国家,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便是一个公民死于自己的不明智的言行。在前苏联帝国,他们极少在街头枪杀你,而是逮捕你。此刻,如果基思不让步,事态也会发展到这一步。他说:“等你们两位办完了事再让道吧。” 
  他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挂了倒挡,车尾的倒车灯亮了,他在车里坐等。大约过了五分钟,许多来超市的顾客从这儿经过,注意到这个情况,其中有几位对两个警察说,他们的警车挡了这位先生的道。实际上,这个情景越来越引人注意,两名警察认为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基思退出停车场,将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他本可以顺着乡村公路一直开回家,但却又往回开进城里,生怕那些盖世太保再来找碴。他一路上都在通过后视镜留意车后是否有尾巴。 
  对一个有一辆滑稽的小车和外州车牌的人来说,这样的法西斯行为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再说斯潘塞城也不是那种落后的南方小镇,那儿的警察有时会对陌生人态度粗暴。这里是一个宜人的、文明的、友善的中西部小城,外乡人通常会受到礼遇。由此看来,这次事件是有预谋的,你不必当过情报局官员就能分析出是谁策划的。 
  于是,基思心中的问题至少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巴克斯特警长已经知道他回到了斯潘塞城。然而,巴克斯特太太是否也知道呢? 
  他曾经推想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听到妻子的旧情人回到小城时的反应。大城市里到处都有人们的旧情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个问题。甚至在这个斯潘塞城,无疑也有许多结了婚的男男女女婚前同别人有过性关系,而且现在依旧同住在一个城里。这次的问题出在克利夫·巴克斯特这方面;如果基思猜得不错,他缺乏某种老练和机敏处事的能力。 
  安妮在她的任何一封信里都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哪怕在字里行间也没有。但从基思所记得的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为人和这些年从他家人那儿听到的消息来看,事情要比没说出来的严重得多。 
  基思从来没打听过关于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事,但他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在信中总是提到一两句关于巴克斯特两口子的话。这些话并不过分隐晦,而更多的是类似这样的话:“我真不懂这个女人看中他什么。”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我前几天在街上碰到安妮·巴克斯特,她问你好。她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姑娘。” 
  他母亲原来就一直喜欢安妮,总想让她傻乎乎的儿子娶这位姑娘。在他母亲那个时代,求婚便是结婚的前奏;如果一个求婚男子把一位姑娘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带出去野餐而损害了她的名誉,却又不正式娶她,那么他真的会因为不履行诺言而被起诉。基思笑了,这个世界变化多大呀。 
  他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却对现任警长大加抨击,但他的话仅限于公众事务的范畴。不论是性、爱、婚姻,还是安妮的名字,都从未出过他的口。但他的感觉基本上同他妻子是一样的——这孩子把一桩美好姻缘搞吹了。 
  然而,他们不能理解六十年代末的这个世界;对压力和紊乱的感受,年老一代不如年轻一代那么深。的确,这个国家变疯了。在这种疯狂之中,基思和安妮迷失了方向,继而又失去了对方。 
  在他父母离开故乡以后的这五年里,他不再听到关于斯潘塞城或巴克斯特警长的消息,也不再听到关于安妮身着花马甲裙走过县政府广场时是多么漂亮的消息了。 
  这倒也好,因为她母亲虽是善意,却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基思驾车缓缓通过市区,然后掉头向南,开上粟子街,越过铁路,穿过小城的贫民区,经过货栈和工厂区,最后出城进入开阔的乡村。 
  他又看了看后视镜,后面没有警车跟着。 
  他不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还要搞什么鬼把戏,但那没关系,只要他们俩的行为都不越出法律的范围。基思不在乎小小的骚扰;实际上,他反而因此而老练起来。在前苏联和东欧集团,受到骚扰是一种最高的褒奖,那说明你活儿干得不错,对方在慢慢表达他们的不快。 
  克利夫·巴克斯特如果沉住气,暂时按兵不动,那倒显得更聪明一些。 
  不过,基思怀疑,巴克斯特并没有那份耐心,也不懂计谋。他无疑是狡猾和危险的,但正如极权国家的警察,他太习惯于立刻得到满足了。 
  基思站在巴克斯特的立场上想了一下。这个人一方面想把基思·兰德里立刻赶出城去,可他狡猾的另一面又想挑起一个事端,借以逮捕对方或者让对方吃子弹。 
  基思明白,归根结蒂,这个小城无法同时容纳基思和巴克斯特这两个人;如果基思留下来,有人可能就会受到伤害。 

  
  
第八章



  第二个星期平静地过去了。基思利用这段时间在院子和房子内外干了一些活儿。他锄去了菜园子里的荆棘和野草,翻了地,撒上一些麦秸以防止野草复生和阻止风把表层的土壤吹掉,他从爬满葡萄藤的棚架上摘获了几串葡萄,并修剪了藤枝。 
  基思把枯死而倒下的树木收集起来,锯短并劈成柴火堆在后门附近。他花了两天时间修补篱笆,然后开始清理工具间和谷仓。他身体健壮,但干农活却似乎特别累人。他记得,在他的少年时代,一天活干下来,吃过晚饭后连去会朋友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父亲就这样整整干了五十年,现在这位老人理所当然有资格坐在佛罗里达他住所的天井里,观赏他的桔子树了。他弟弟不愿为菲薄的收入而继续干那已有一百五十年传统的累断腰的农活了,他并不责怪弟弟;当然他同样也不责怪自己或妹妹。不过,如果他家有个内德叔叔那样的人来继承传统,那就好了。至少他父亲不会把地卖掉,而会维持他家的这个农场。现今,大多数农民都把农场整个儿卖了;如果他们有什么遗憾,你也不会听到。他所认识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从佛罗里达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回来。 
  在工具间里,他看见那块旧铁砧还放在工作台上。铁砧上铸有“厄弗特”的字样,还有一个生产日期,是一八一七年的某日。他记得这东西还是他祖父的祖父从德国带来的,当初先装到一艘帆船上,漂洋过海后可能又经过内河小船的多次转载,最后用马车运抵这里的新世界。一块二百磅重的钢铁,被拖着走了半个地球的路程,才到达这片居住着充满敌意的印第安人和各种奇花异兽的处女地。可以肯定,他的祖先对于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文明安定的环境来到一个寂寞的、无情的地方曾经做过反思,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创建了这里的文明。然而,原先印第安人和沼泽地的疾病未能做到的事,现在却让文明本身做到了:这个农场以及其他农场都被离弃了。 
  他干着活儿,意识到劈过冬的柴火是一种责任,尽管他完全可以明智一点,放弃这些柴火离去。但此刻,他对于照管父母的农场、祖先的遗产感觉良好。他的肌肉虽然酸疼,却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他身体健壮,皮肤晒得黑油油的,体力上的劳累使他不再想都市中的各种烦恼,也不再想性爱之事。唔,他确实想过性爱,但尽量不去想。 
  他已经接上了屋内的电话,并电告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他己回家来了。在华盛顿时,不仅他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而且连电话局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如今回到斯潘塞城,他决定把他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登记在电话号码簿上。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接到任何电话,这倒也好。 
  他的邮件都是从华盛顿转寄过来的,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最后几张账单。他已经在城里的老农商银行开了个支票户头,现在可以付款了。联合包裹服务社已经运来了他的零碎物品,箱子都放在地下室里,还没打开。 
  他想,一种复杂的生活竟这么快就终止了,这倒是很有趣的。不再有传真和直通电报,不再有汽车电话、办公室和秘书,桌子上不再有飞机票,不再有粉红色的留言条、每月一次的情况报告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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