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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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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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走吧。”我厌恶地说。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咬着牙躺在床上忍受着勃发的情欲烈火般的煎熬。天亮后我去洗凉水澡,发觉眼睛都红了。    
      胡亦还没起,我也不想见她,独自去海边沙滩散步。海风吹来,凉意浸人,裸露的肤肌起了鸡皮疙瘩,我双手抱肘慢慢走着,鞋里灌满砂子。我在沙滩上坐下,涨满一湾的潮水一批批退下去,留下波纹状的一道道水印。我坐了很久,心平气和地想着那个撩人的女孩子,直到阳光笼罩了我,才起身往回走。    
      我在海边公路旁喝了小贩的速冻水,喝下去就后悔了,那香精和漂白粉味真叫人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尽管这样,我的心情仍然挺好。    
      我走进旅馆时,胡亦正在院里和那两个作家说话,看到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我进了房间,胡亦也神态诡秘地跟进来:    
      “你去哪儿了?”    
      “遛遛。”    
      “怎么不叫上我。”    
      “忘了。”    
      “你看上去挺高兴,什么事这么乐?”    
      “没事,便秘了好几天,刚通。”    
      “我昨晚,”她在我旁边坐下说,“惹你生气了吧?”    
      “还好。”    
      “我真怕你嫌我轻浮。嗯,我有件事想问你。”    
      “别兜圈子了。”我温情地瞅着这个忐忑的女孩,“你想问的那件事我知道了。”    
      “我没说呢,你怎么会知道?”她脸红了。    
      “这种事不用说。”我微笑地说,“感觉就能感觉到。是的,我也喜欢你。”她抿嘴笑。    
      “别笑,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双方还都要慎重。我有必要让你了解我是什么人,然后你再决定,即使你动摇了,我也不怨你。”    
      她笑:“你说吧。”    
      “我是个劳改释放犯,谈不上释放,保外就医。”    
      “我不在乎。”她忍着笑说。    
      “我得的病还是传染病。”    
      “没关系。”    
      “我在你前面和很多女人有过关系。如果你想听……”    
      “想听。”她笑嘻嘻地说,“洗耳恭听。”    
      “别笑了。”我说,“你怎么像是开玩笑。那年,我认识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她非常非常爱我……”    
      胡亦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我钳口呆住了,不知所措。    
      “你笑什么?”    
      “我发觉你这人平时不露,一露出来比谁都逗。我就不喜欢那种嬉皮笑脸穷贫的相声演员,好演员就得观众笑自己不笑。”    
      “我不是跟你说相声!”    
      “你别逗我了,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她笑得弯下腰,欣赏地瞅着我,“你真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花招。我的玩笑还没开起来,你就先接了过去,他们俩还说你会上钩呢。”    
      “谁们俩?”    
      “那两个作家呀。我告诉他们咱们不是夫妻。他们非说你在偷偷爱我。我说他们编小说,他们叫我试探你,问你,和你开个小玩笑,还跟我打了一个西瓜的赌。这下他们输了,你的幽默感比他们强。”    
      我想我的脸色已经变了,忙点起一支烟遮掩。    
      “咱们去找他们吧。叫他们买瓜。”    
      “你去吧。”我强笑,任凭胡亦怎么拉也不动地方。我知道见到那两个卑鄙的家伙,我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胡亦跑掉了,我听见隔壁旋即响起的笑声,忙迅速离开了旅馆。我沿着海边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由于每年台风的劲吹,岛面对外海的这一面几乎没有高大树木,阳光直射在路面。我在灼人的阳光下行走,很快全身出了汗,感到愤怒在一点点增长。两辆满载游客的旅行车从我身旁驰过,卷起灰尘,我变得肮脏、粗陋、怒不可遏。岛的地貌在顶端起了变化,佛陀山支脉绵延入海,公路劈山削崖而过,连续出现峥嵘的山口。长着低矮乔木和草丛的陡峭山壁上刻满佛像和谶语以及毛主席诗词。在一个山凹我看见一个香客游人云集的大寺院。我拐入一条小路,走到岛顶端的一个楼阁。楼阁凌空建造在峡谷间,海水在下面的礁石上激流飞溅,涛声如雷。楼阁后面悬崖上有一条大裂缝,狭长多褶,晦暗神秘,潮水涌进涌出,据说这是观音现身处。阁内立一十八手观音,金碧辉煌,垂目凝神。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样雷打不动?我问。    
      回来的路上,我走进芦苇荡中的小径,高大茁壮芦苇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犹如森林。海风掠过,苇浪翻滚,簌簌作响。    
      走出芦苇荡,天已经黑了,黝黑的山林中寺院和人家的灯火点点。柠檬色的月亮低低悬在海面,波平浪缓的海面泛着一层银辉,在夜色中遥远、幽静、漫无边际,像是一片结了冰的湖水。我神情黯然地伴着月亮走,饥寒交迫,感到非常悲凉。    
      小镇的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个餐馆里笑语喧哗,杯觥交错。我在一个餐馆坐下来要饭菜吃。旁边一群作家在喝酒,今年这岛上的作家比和尚都多,场上疯狂扭迪斯科的,房间里昏天黑地搓麻将的都是作家。我问一个也住在我们旅馆里我原来以为是商人的作家,他那两个年轻伙伴怎么不见。那人喝得醉醺醺,半天才闹清我说的是谁,说他压根不认识那两个“瘪三”。“他们要是作家,我就是罐装青岛啤酒。”    
    


下篇(三)六、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

      六    
      我希望胡亦能注意到我的异样,希望她像平时那样,脚跟脚进来询问我,毕竟我一天没见影了。可她已经失去了对我的好奇和兴趣,看到我从窗前经过也不招呼,继续和那两个骗子谈笑。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尖声尖气的笑声,尽管决不愿承认,也明白自己是吃醋了,嫉妒了。也就是说,我认真了。    
      他们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胡亦站在打开的门口说:“等会儿我,我马上就来。”接着飞跑过我的窗前。我来不及多考虑,一跃而起,喊她的名字。    
      “什么事?”她闻声走回来,推开我的门。    
      “进来。”我说,“跟你说件事。”    
      “急吗?不急明天说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嗯,他们,那两个作家约我去夜泳,月光浴。你去不去?””她毫无热情地邀请我,“要去一起去。”    
      “我不去。”我说,“你也别去了。”    
      “为什么?”    
      “我觉得这么晚了不安全。”    
      “我有伴儿。我不是告诉你了,那两个作家陪我一起去。”    
      “什么作家,哪儿有作家?”    
      胡亦不耐烦的脸上又添了一丝不满:“别装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指那两个和我们打扑克的小伙子。”我微笑地说,“他们可能是有学问的人,也许是宇航员,但你别把作家跟他们拉在一起,他们连作家的儿子都不是。”    
      我本来以为胡亦会吃惊,会惶惑,会刨根问底,然而都没有。她只是看了我一会儿,问:“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他们是骗子!”    
      “那又怎么样?既然谁都可以冒充思想家,冒充一下作家有什么不可以?”    
      “你不在乎?”    
      “不。”她笑,“我觉得这个玩笑挺有意思。你不是也一直说你是劳改犯,不过你这种冒充可太俗了。”    
      “胡亦,胡亦。”那两个年轻人在外面叫,“在哪儿呢?走不走啊。”    
      “来了。”胡亦闻声往外走,“来了来了。”    
      “等等。”我粗暴地抓住她胳膊。    
      那两个年轻人推开我的房门,出现在门口。我松开胡亦,像马一样毫无表情地说:    
      “二位作家,等会儿行吗?先到院里等会儿去。”    
      “怎么啦?”其中一个问胡亦。    
      胡亦脸色苍白,勉强笑笑说:“没事,你们出去等会儿吧。”    
      两个人退出去,在院里嘀嘀咕咕说话,胡亦瞟我一眼:“还有什么,快说吧。”    
      “没啦。”我沮丧地说,“就是希望你慎重点。”    
      “怎么没啦?应该还有呀。”她尖刻地说,“干吗不把你这么醋劲大发的原因讲出来,酝酿了一天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    
      “对。”我说,“是那么回事,我喜欢上你了。噢,不用羞羞答答了,爱上你了,不是相声。”    
      “我信了,还不成?!”胡亦鄙夷地瞧着我,“爱上我了,哼,我也必须爱你吗?”    
      “当然不。”    
      “好,那我告诉你,你多情了。我不爱你,压根也没想过要爱你。”    
      “……”    
      “要是我过去不检点,哪句话哪件事让你误会了,算我不好,向你道歉。这几天你照顾了我。我谢谢你,以后咱们各玩各的吧。”    
      她转身要走,我挡住了她,低三下四地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她厌烦地吁了口气,“你还要我怎样?你帮了我忙,我谢了你,还不够?我还要和那两个——你说的——骗子游泳去呢。瞧,就是我真乐意和你结婚,你也受不了呀。”    
      “不,我不是道学先生。我可以做得比那两个小子都豁达。要是你仅仅因为这一点。”    
      “你都听什么了!”胡亦恼羞成怒,爆发了,“我不会跟你结婚。我不是不跟你结婚,我跟谁都不结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呢。”    
      “……”    
      “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她口气和缓些,“要说结婚,你还是找个像过去那个‘非常非常’爱你的姑娘,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即便现在喜欢你……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躲开,我出去。”她气了,像呵斥一条狗。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说。血涌上脸,青筋毕露,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我怎么对待你了?”她也气愤地尖叫,“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块玩了几天,我又没花过你一分钱,从始至终就是旅伴关系。别说没有什么,就是真有过什么,我想走你也管不着!    
      难道你碰到对你热情一点的女孩子,就都以为她们一门心思要嫁你?”    
      胡亦推开我走了,我屈辱地低下头。那天晚上,他们一夜没回来。电视播音员预告,今年第五号台风今天夜里到达这一带海面。    
      第二天早晨,天气阴晦,斜风阵阵,海水变得黑黄混浊。浪潮一道跟着一道,紧紧衔接,刚掀起锋面,就在顶尖翻花卷浪,咆哮着滚滚而来,迅猛有力地冲刷上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叠叠,白浪滔天,形成宽阔、蔚为壮观的浪阵。岸边的游泳者,下海游出几米,即被连续跃起的海浪灭顶,无影无踪,接着,随着冲上来的厚厚潮水的退回,狼狈地出现在沙滩上。纵观全海滩密密麻麻的游泳者,竟无一人能冲过浪阵。    
      我走下沙滩,水刚齐腰,即受到浪头猛烈撞击,水浪把我打得颓然倾倒。我匍伏在水中,见一个浪头刚刚掀起便一头钻了进去,水流呼呼从我身体两侧泻过,我顶住了强大的冲力,在浪头背后露出。长长拱起的波浪向岸上飞快扫去,留下一条狭窄深凹的浪谷。我刚游出谷底,第二线浪峰推了过来,我竭力往上起,未至涌尖已陷入沸腾、爆碎的白浪中。接着,像是有人猛推我胸部一下,我仰面朝天倒栽在水中,水流从我胸腹部沉重地驰过,裹着不断翻着跟头的我飞跑。水退滑下去,我躺在泛着水沫的沙滩上,七窍进水。我再次冲进海里,再次被无情的海浪掷回岸上。第三次我学聪明了点,斜刺顺着涌势游,不等浪头掀花破裂,刚呈形便越过峰顶,连闯几道浪涛,进入浪阵中心。这时我可以看到海面上远远涌来的一道道波浪,如何愈滚愈大,像一个慢慢爬起身的巨人,忽然站起来,顶天立地遮天蔽日。缓缓弯下腰,伸出无数只手爪攫住我,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按在水里揉成一团,像子弹似的装进枪膛,向岸上射去。我陀螺般急剧旋转着,风驰电掣地飞行着,耳内只闻水吟龙啸,良久,几乎窒息了,一头扎在滩上。我精疲力竭地爬起来,周身像被人揍过一样疼痛,张望着扬威肆虐的海,望着站在浅水里嬉笑,浪一来便往回跑,享受着随波逐流乐趣的男男女女。    
      乌云在海平线堆积、飘移、蔓延过来,苍白的天空像是洇了墨水的纸,迅速变暗、变黑,沙滩上像黄昏一样。一滴沉重的雨点打在我肩上,我仰起脸,又有数滴雨点先后落下。游泳的人们开始散开,奔跑。雨点连成线,密集地下成白茫茫一片,海滩很快空旷了。我抱起湿淋淋的衣服,走了两步,看到了胡亦。她独自坐在沙滩上,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脸上雨水在流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    
      “他们把你怎么啦?”    
      “……”    
      “你说话呀,他们把你怎么啦?”    
      “昨天我对你真不应该,你别生我的气。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对人刻薄,说翻脸就翻脸,非得叫人也这么来一下,才知道不好。”    
      “他们把你怎么啦?”    
      “别问了。”呜咽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    
      “你说话呀,他们把你怎么啦?”    
      风大了,雨幕抖动着,愈来愈密,愈来愈有力,已成倾盆大雨。我被雨浇得张不开口,睁不开眼。海潮一波波涌近,涛声雷鸣交响。    
          
    


下篇(三)七、还新鲜着的窝头味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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