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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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4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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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守道统,怎么就不是正朔?
当年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最初起兵反清,是尽明臣忠节。但后来明朝已失道统,没了人心,他们顺时而变,虽还守着臣节,不出仕本朝,却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学徒助修《明史》,他们才是读透了书的。
曾静无比感慨,自己这学识,跟皇帝和前贤比,真是差得太远了……竟然连华夷之辨的根底都没搞明白。
即便雍正没谈到剃发易服这事,曾静自己就想明白了。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下的剃发令,他只当是异族强令华夏之人改换面目,以示华夏沦丧的暴戾用心,可现在看来,这剃发令却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君君臣臣就是道统,既君主是此衣冠,那么臣民自然也得以君为效,否则就是不忠顺,不忠顺就是不守道统,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样,识短见窄的愚夫而已。
接着曾静再想到自己在吕留良著述那学到的东西,仔细思量,他不得不承认,如雍正所说那般,吕留良在臣节上是有亏的。
吕留良虽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礼时,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吕留良就该是大清的臣民了。
而后数十年,吕留良一族能得安宁,能得生息,难道不是大清赐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来的福分?吕留良不念大清抚育之恩,却念念不忘在他生时已败德无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诋毁大清,他守的是什么道统?
吕留良在曾静心中的高大光辉形象,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曾静依旧觉得,即便在华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吕留良所述的治政学问还是正道。
正在纸上写着自己的悔罪词,刑部官员又来了,“曾静,今日太和殿洒扫,正好领你去观一眼。”
曾静一呆,毛笔也停在半空,好半响,泪珠跟着墨滴一同落在纸上,曾静扑地叩首,泣不成声地道:“皇恩浩荡,曾静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一丝怨言。”
曾静在荆州被抓时,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门时,他还叫喊了一声“湖南卫道者曾静在此”,准备拿剪刀自杀。
似乎那一声喊已经耗尽了他的心气,接着他就软在了屋子里,被兵丁五花大绑。
捱过一顿牢狱之刑后,曾静已是麻木,就等着被凌迟处死,却不想皇帝亲传谕令,认为他只是学识短浅,受了吕留良的蛊惑,罪不至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刚被押到京城时,他心绪还无比复杂,一方面感叹自己对雍正皇帝的认知太过片面,这竟是一位仁慈而较真的皇帝,一方面还在心中抵触,他不愿假作恭顺,换取生机。毕竟在他这样的读书人心中,名声、气节比生死要紧。
但第一次进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围粗粗走了一圈,曾静还守着的心房就已崩溃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广,让他那股天下自能从书中读得的傲气顿时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伟,将他那点读书人的自尊尽皆扫散。
自惭形秽的曾静觉得,自己肯定是错了,但具体错在何处,他还不清楚。只能如提线木偶一般,由皇帝拎着,一处处摸索。
刑部官员鄙夷道:“万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仅留你这样的狂逆穷酸一命,还要让你见识我大清一国的政务根底……”
曾静咚咚叩头:“自是万岁爷宽仁睿识,容弥天重犯悔过自新。”
刑部官员心说你懂什么,李卫在江南都砍了一千多颗人头,却独独留你一个,多半是因为,你个穷酸家在南蛮,若是能让你全心悔过,南蛮怕是要丢足面子。大家不明白的是,万岁爷为何一改跟南蛮的默契,起心给南蛮捣蛋了。
接着这官员暗道,以前万岁爷跟南蛮暗守默契,让大家安稳了好几年,朝野都在犯嘀咕,说邪,说万岁爷当了南蛮的走狗。如今大造文狱,还要扫南蛮面子,大家又起劲反对,要马上杀了你,也是存着不让这个穷酸成了南蛮搞事把柄的用心。
万岁爷跟南蛮交好,大家要念叨,万岁爷要跟南蛮交恶,大家也要念叨,万岁爷……可真不容易啊。
进到紫禁城,见到内廷奏事处的忙碌景象,官员这番感叹,在曾静的嘴里吐了出来。
“万岁爷,真是辛劳啊。”
通政司官员、奏事处太监,就在奏事房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看着这般景象,曾静感慨不已。
“那是当然,每日数百题本和奏折来往,近到北京城的事,远到漠北的事,万里江山,亿万子民,诸事都要决于御前,什么钱粮田亩,什么刑狱决断,干系重大,容不得一些耽搁。”
官员傲然说着,曾静心弦震动,道德文章,果然是没办法拿来治国的,这些个实务,真是要靠帝王来审裁。回想前明,万历皇帝居然数十年怠政,还不知天下乱成了什么样子,大清代明,还真是天意啊。
官员奉令让曾静见得一桩具体国务,这也是曾静之前在鼓动岳钟琪造反时所提到的事,他说本朝滥铸劣钱,危害颇深,雍正在之前的册子里作过反驳,但论述不深,这是要让曾静亲眼看看与此相关的事。
河南巡抚鄂尔泰所奏题本称,河南民间熔钱制铜器之事非常严重,他呈请朝廷尽快鼓铸新钱,铜铅过半。
雍正即位后,钱粮亏空太大处想办法补窟窿,同时云南等产铜地被英华占去,铜料来源骤减,因此新铸的雍正通宝是铜铅各半,明显劣于铜六铅四的康熙通宝。【2】
这事天下人都在念叨,曾静自然也要拿来当抨击雍正的材料。雍正的辩护很简单,就是搬出民间熔铜织铜器的事实。这事本是铜钱货币制的根弊,怎么都避免不了,将此理由扩大,用来遮掩朝廷铸行劣钱的事,便是顺手而为。
见到鄂尔泰对地方诸项事实的奏报,以及雍正对此事危害朝廷财货流通的深深忧虑,君臣在此事上的讨论过程,也全盘落入曾静眼中,看得他身子微微发抖,这就是国政啊……一文小钱,竟然牵扯出这一盘宏大政局,他这么个穷酸,拿着冰山外的一角,就来攻击大清,攻击皇帝,真是愚昧
接着再到御膳房,正好遇到一个太监捧着一碗粥退下来,一脸遗憾地对御膳房总管摇头道:“摆了一个多时辰,主子一刻都没停下笔,又冷了。”
总管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再道:“回锅子里热着,主子总还是要喝的。”
没见到金银满屋,没见到奇珍异肴,甚至都没见到多少人,跟天宫后院一般豪奢的想象差距太大,曾静还以为这是一般的膳食房,可远远听到这般对话,才知这真是御膳房。
“万岁爷的俭省,你们这些穷酸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见着几乎呆住的曾静,官员怜悯地摇着头。
接着是太和殿,这是紫禁城第一大殿,大典礼之地。因为要迎近日郊祈,太监们正在洒扫,曾静才能有机会在殿外看看。
靠着过了半膝的高槛,水磨般的石地板延伸而出,两旁铜龟、仙鹤伺立,殿内四周彩绘着龙凤、日月和星辰等仪礼制图,一切都浸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大威严,让曾静下意识地佝偻起身子。
就在这股浑然气息之中,大殿正前,那明黄龙塌端立。
群臣云集,山呼万岁的景象猛然撞入曾静脑中,将他所读的那些圣贤书,所学的那些礼乐,一丝丝提聚起来。而那明黄之色,就如自上天而下的神光,扼住了他整个心神。
浩瀚华夏海之地,亿万子民,生死祸福,都由端坐这一片明黄色彩之上的皇帝一言而决,这不就是他所学那些圣贤言的真谛吗?
曾静立地顿悟了,他退了两步,虔诚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片明黄,恭恭谨谨地三拜九叩。





第二卷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拥皇帝,正大义
泡书吧 更新时间:2012527 23:31:58 本章字数:4715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拥皇帝,正大义
“自先皇顺治起,朝廷就在乡间广谕民人,以《圣训》教化人心,这与你所言之乡约有何不同?”
“均平之言,是视人有男女老弱、心向上下之差。人既有差,家业也将有差。日积月累,丁多勤俭之家得业,虽小农也能得百亩田地,丁少怠懒之家败业,虽万贯家财也不余一文,此平由何处而均?”
“至于井田制一事,而今天下,千年变幻,沉积已定,如何重行古制?汉时王莽所行,便是借了儒家所言,以儒乱政。国与家毕竟不同,国事根底,千头万绪,为君者要衡诸方之利,而非照尔等臆想之语行政。”
从曾静交上来的作业里,雍正欣喜地看到,这个穷酸是在真心悔改了。但曾静还在坚持,只有吕留良所述那一套政制,才能清除华夏顽疾,度那五德转运之劫。
因此雍正也认真地教导着曾静,希望他能在这条正确而光明的道理上再进一步。为这个曾静,他顶住了满朝堂的压力,如果曾静不能表现出透入骨髓的忏悔,又怎能对得起自己这番心血。
雍正这番教诲,所涉及是国政实务一面,用上了诸多他家学思,更是只埋头读儒家经典的曾静这等穷酸所未能触及的新知。这些东西,曾静如果能南行广东,甚至继续就在永兴县学里呆着,其实就能接触到,可惜,到了北京,却是从雍正这里听得了仔细。
批阅完毕,将折子交给等候在旁的南书房行走,雍正拍拍发热的额头,对着书案上那一大堆奏折皱起了眉头。
这都是求请尽快诛杀曾静的本章,开头只是刑部跟雍正对着干,现在是整个朝堂都沸腾了,都认为雍正继续留着曾静张熙是坏了一国人心。
如此反应,让雍正既喜又忧,喜的是,这些朝臣是在借曾静之事,向他表绝对效忠之心,是为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为他的脸面着想。忧的自然是在跟他捣蛋。
矛盾之下,雍正就不好对这些朝臣太过强硬,免得伤了臣子们拳拳护主之心。
思来想去,雍正叹气,摊开折子,再写了一封上谕。
首先,雍正认可并且赞扬臣子们的用心,其次,雍正再次强调,曾静不过是学识粗鄙,受了吕留良遗毒。吕留良遗毒之深,远不止曾静,天下怕是有千千万万。将曾静简单地诛杀了,这些人的遗毒就很难清理了。
因此雍正希望,臣子们能齐心协力,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一桩诛心工程,涤荡这一国人心,大家团结起来,为抵抗南蛮,为光复华夏而努力。
这封谕令用词之恳切,一改雍正往日严厉作风,让朝堂臣子们娇躯一震,撒泼打滚的激烈手段不好再用,虽没停了闹腾,言辞却温婉了许多,让雍正终于松了口长气。
雍正跟朝堂缠缠绵绵之际,雍正四年八月,《大义觉迷录》终于成书。雍正再度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给每省递去样本,让督抚在当地复刻刊行。
这是大清有史以来最大一桩官印事业,除了京城百官、国子监诸生,每省从官到学子,雍正都要求人手一本,甚至乡间一般民人也能看到。当然,印书的钱,就得由民人来掏,地方官府奏报数目。
这个数目就很吓人了,在李肆那个时空里,仅仅只是台湾一府,知府就奏报了1230本的数量,全国总数怕不下上百万本……
跟李肆之前时空里的《大义觉迷录》相比,早产八九年的《大义觉迷录》差别不大,分为四卷。第一卷是早前雍正对曾静投书的驳斥,这部分言论,朝堂和地方官府都基本熟悉了。第二卷则是雍正跟曾静的对话,当然,在书里为了凸显皇帝的威严,雍正的问话都是大字,曾静的回答都是小字,而且还不提姓名,而是自称“弥天重犯”。
第三卷是雍正为曾静之罪开脱的内容,包括了在荆州和京城审讯曾静的内容,以及雍正跟臣子们讨论该如何处置曾静的多道奏折和谕旨。前半部分是显示曾静是受吕留良学说蛊惑,以及曾静自己有所悔改,后半部分则是从雍正和朝臣的讨论中,应证曾静的确罪不至死。
这第三卷就有些猛料了,因为雍正必须要将大清得位之正跟自己得位之正捆绑在一起,所以这里他掺进了一些私货,借驳斥曾静关于他雍正篡位和残害兄弟的言论,彰示他得位的正当。这部分内容在第一卷里也有所铺垫,如今结合起来,宫廷斗争的内幕,至少是从皇帝口中道出的宫廷斗争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在民间广为流传。
朝堂对第三卷内容自然也很熟悉,但民间却由此大饱眼福,他们还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国政来往,甚至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皇帝的秘闻,即便只是驳斥谣言。实际上大多数民人,都不怎么清楚这谣言的真正面目,这下却由皇帝自己说了出来。皇帝是在辟谣,可辟谣的效果……往往与辟谣者的愿望背道而驰。
第四卷收录了雍正关于处置吕留良和其门徒,以及相关人等的谕旨,这还不是正式的定罪。跟李肆那个时空相比,多出了数落吕留良后人叛逃南蛮的指控,同时将吕留良学思广传民间的罪责推给了南蛮,由此避开对康熙“仁治”的牵连,同时也替江南官场作了开脱。
最后部分则是曾静的《归仁录》,也就是曾静自己的悔过书。曾静在这部分里总结了自己的认知之失,自承学识浅薄,没有明白人伦乃是华夏之根。
曾静总结说,“今日之正义,在守孝子忠臣之分,各有重人伦,以全其天理之大公,复我所性之固有。”
他忏悔道:“常以静之至愚不肖,误听误惑为戒海同化,九州一德,各安有天之道,长享无疆之福,斯不枉为圣世之民,而为生人之大幸耳。”
黄埔无涯宫,李方膺一脸惭愧地对李肆道:“沈在宽依旧顽固,虽承认理学确实不合如今时局,华夏也非靠理学才能成其为华夏,但他仍旧认为,他所作没错。他说,以利导世,为祸太深,只能靠孔孟正道,才能驱逐鞑虏,光复华夏。”
李肆将一本书给了李方膺,笑道:“无所谓,只要他能承认,理学不是天生就能统治人心的东西就好,反正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书你可拿给他,让他看看,他北面的同行是什么面目。”
李方膺接过书,正是《大义觉迷录》,再粗粗一翻,皱眉道:“这曾静……可是咱们治下之人,就这般被雍正拿来揉搓,咱们这一国的脸面何存?”
李肆淡淡道:“此事跟一国脸面有什么相干?朕还巴不得有更多人北投满清,与其让那些天生要作奴才的人在我英华一国里捣蛋,不如放他们去北面。”
李方膺也笑了,的确如此,那些个死不悔改的腐儒,最好是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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