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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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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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发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第十二章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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