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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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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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史记·李斯列传》)
  然后他提出极端严厉的建议:一切史记,除了秦记。一切〃百家〃思想的著作和其他文献,除了由博士官保管的,除了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应当送交政府烧掉。至于任何个人若想求学,他们都应当〃以吏为师〃(《史记·秦始皇本纪》)。
  始皇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于公元前213年付诸实施。这虽然是彻底扫荡,实际上,却不过是长期存在的法家思想,合乎逻辑的应用而已。韩非早已说过:〃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
  李斯建议的目的很明白。他肯定是希望只有一个天下,一个政府,一个历史,一个思想。所以医药之类实用方技之书免于焚烧,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因为它们是技术书籍,与〃意识形态〃无关。
  可是,正是秦朝的残暴促使它迅速垮台,汉朝继之而兴,大量的古代文献和〃百家〃著作又重见天日。汉朝统治者们虽然不赞成其前朝的极端措施,可是他们也感到,如果要维持政治上的统一,还是一定要统一帝国内的思想。这是统一思想的第二次尝试,是沿着与秦朝不同的路线进行的。
  汉武帝(公元前140一前87年在位)进行了这一番新的尝试。他在进行中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
  公元前136年左右,董仲舒在对策中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他在对策的结论中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
  武帝采纳了这个建议,正式宣布儒学为国家官方学说,六经在其中占统治地位,当然,儒家要巩固这个新获得的地位,需要用相当时间从其他对立的各家中择取许多思想,从而使儒学变得与先秦儒学很不相同。前一章我们已经讲到,这个折中混合的过程是怎样进行的。而且自从武帝以后,政府总是使儒家比别家有更好的机会来阐发他们的学说。
  董仲舒所说的大一统原则,也在《春秋公羊传》中讨论过。《春秋》第一句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的解释中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据董仲舒和公羊学派说,这个大一统,就是孔子作《春秋》时为他的理想中的新朝代制订的纲领之一。
  武帝根据董仲舒建议而实施的措施,比起李斯向始皇帝建议的措施,要积极得多,也温和得多,虽然两者的目的同样地在于统一整个帝国的思想。汉朝的措施,不是像秦朝的措施那样不加区别地禁绝一切学派的思想,造成思想领域的真空,而是从〃百家〃之中选出一家,即儒家,给予独尊的地位,作为国家的教义。还有一点不同,汉朝的措施没有颁布对于私自教授其他各家思想的刑罚。它仅只规定,凡是希望做官的人都必须学习六经和儒学。以儒学为国家教育的基础,也就打下了中国的著名的考试制度的基础,这种制度是用于扩充政府新官员的。这样一来,汉朝的措施实际上是秦朝的措施与以前的私学相调和的产物。这种私学,自孔子以后越来越普遍了。有趣的是,中国第一个私学教师,现在变成了中国第一个国学教师。
  孔子在汉代思想中的地位
  这样做的结果,孔子的地位在公元前一世纪中叶就变得很高了。大约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新型的文献,名叫〃纬书〃。纬,是与经相对的,譬如织布,有经有纬。汉朝许多人相信,孔子作了六经,还有些意思没有写完,他们以为,孔子后来又作了六纬,与六经相配,以为补充。所以,只有六经与六纬的结合,才构成孔子的全部教义。当然,这些纬书实际上都是汉朝人伪造的。
  在纬书中,孔子的地位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例如,有一篇春秋纬,名叫《汉含孳》,写道:〃孔子曰: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另一篇春秋纬,名叫《演孔图》,说孔子是黑帝的儿子,还列举了孔子生平的许多奇迹,这都是荒诞的虚构。这些纬书把孔子说成超人,说成神,能预知未来。这些说法若真正统治了中国,孔子的地位就类似耶稣的地位,儒家就成了地道的宗教了。
  可是不久以后,儒家中具有现实主义和理性主义头脑的人,针对这些关于孔子和儒学的〃非常可怪之论〃,提出了抗议。他们认为,孔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王,只是一个圣人。孔子既没有预知有汉,更没有为任何朝代制法。他不过继承了过去的伟大传统的文化遗产,使之具有新的精神,传之万世罢了。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争
  儒家中的这些人形成了一派,名为古文学派。这个学派的得名,是由于它声称拥有〃秦火〃焚书之前密藏的经书,都是用古文字体书写的。相对立的一派,有董仲舒等人,称为今文学派,其得名是由于所用的经书是用汉朝通行的字体书写的。
  这两个学派的争论,是中国学术史上最大的争论之一。这里不必详说。这里必须说的只有一点。就是古文学派的兴起,是对于今文学派的反动,也是革命。西汉末年,古文学派得到刘歆(公元前约46年一公元23年)的支持。刘歆是当时最大的学者之一。由于他全力支持古文学派,到了后来,今文学派的人就攻击他一手伪造了全部古文经,这是很冤枉的。
  近年来,我看出这两派的来源很可能上溯到先秦儒家的两派。今文学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理想派的继续,古文学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现实派的继续。换句话说,今文学派出于孟子学派,古文学派出于荀子学派。
  《荀子》有一篇《非十二子》,其中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这一段话,现代学者长期困惑莫解。《中庸》据说是子思作的,可是在《中庸》里,在《孟子》里,都没有提到五行。但是在《中庸》里,还是有这样的话:〃国家将兴,必有祯样;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第二十四章)《孟子》里也这样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公孙丑》下)这些话似乎可以表明,孟子和《中庸》的作者(如果不是子思本人,也一定是子思门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相信天人感应和历史循环。我们会想起,这些学说在阴阳五行家中都是很显著的。
  若把董仲舒看成与孟子一派有一定的联系,那么,上述的荀子对子思、孟子的非议就更加有意义了。因为董仲舒观点的原型如果真的出于孟子一派,则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新发展,根据董仲舒来判断孟子,则孟子也的确可以说是〃僻违〃而〃幽隐〃了。
  这个假说,还有事实可以增加它的力量。这就是,孟子和董仲舒都以为《春秋》是孔子所作,都特别重视《春秋》。孟子说:〃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孟子的说法是,孔子作《春秋》,是作天子所作的事。从这个说法,很容易得出董仲舒的说法,说是孔子果真受天命为天子。
  还有一个事实,就是董仲舒阐明他的人性学说时,总是毫不隐讳地拿它与孟子的人性学说作比较。在前一章已经指出,二人的人性学说的不同,实际上只是用语的不同。
  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假说,认为今文学派是儒家理想派即孟子一派的继续,那么就只有假定古文学派是儒家现实派即荀子一派的继续,才合乎道理。正因为如此,所以公元一世纪的古文学派思想家,都具有与荀子和道家相似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在这方面,荀子本人是受道家影响,前面已经讲过了)。
  扬雄和王充
  扬雄(公元前53一公元18年),是古文学派成员,就是持有自然主义宇宙观的实例。他著的《太玄》在很大程度上充满了〃反者道之动〃的思想,这正是《老子》和《易经》的基本思想。
  他还写了一部《法言》,在其中攻击阴阳家。当然,他在《法言》中也称赞了孟子。不过这也无碍于我的假说,因为孟子虽有某些阴阳家的倾向,可是从未走到像汉代今文学派那样的极端。
  古文学派最大的思想家无疑是王充(27一约100年),他以惊人的科学的怀疑精神,反对偶像崇拜。他的主要著作是《论衡》。他谈到这部著作特有的精神时写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论衡。铁文篇》)又说:〃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论衡·薄葬篇》)
  他用这种精神有力地攻击了阴阳家的学说,特别是天人感应的学说,无论是目的论的,还是机械论的。关于天人感应论的目的论方面,他写道:〃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论衡·谴告篇》)
  关于此论的机械论方面,他说:〃人在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蝼蚁为顺逆横从,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蚤虱蝼蚁不能,而独谓人能,不达物气之理也。〃(《论衡·变动篇》)
  道家与佛学
  所以王充为后一世纪的道家复兴开辟了道路。在这里,要再一次强调〃道教〃与〃道家〃的区别,前者是宗教,后者是哲学。我们要讲的是道家哲学的复兴,这种复兴的道家哲学,我称之为〃新道家〃。
  有趣的是,我们看到,汉朝末年,道教也开始产生了。现在有人把这种民间的道教叫作新的道家。古文学派清除了儒家中的阴阳家成分,这些成分后来与道家混合,形成一种新型的杂家,叫做道教。在这个过程中,孔子的地位由神的地位还原为师的地位,老子则变成教主,这种宗教模仿佛教,终于也有了庙宇、神职人员、宗教仪式。它变成一种有组织的宗教,几乎完全看不出先秦道家哲学,所以只能叫做道教。
  在这以前,佛教已经从印度经过中亚传入中国。这里也必须强调〃佛教〃与〃佛学〃的区别,前者是宗教,后者是哲学。刚才说过,佛教在制度组织方面极大地启发了道教。在宗教信仰方面,道教的发展则是受到民族情绪的极大刺激,人们愤怒地注视着外来的佛教竟然顺利地侵入中国。有些人的确以为佛教是夷狄之教,所以道教是中国本地的信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取代佛教的本地宗教而发展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它又从它的外来对手借用了大量的东西,包括制度,仪式,以至大部分经典的形式。
  但是,佛教除了是一个有组织的宗教,还有它的哲学,即佛学。道教虽然一贯反对佛教,但是道家却以佛学为盟友。当然,在出世方面,道家不及佛学。可是在神秘的形式上,二者很有相似之处。道家的〃道〃,道家说是不可名的;佛学的〃真如〃,佛学也说是不可言说的。它既不是〃一〃,也不是〃多〃;既不是〃非一〃,也不是〃非多〃。这样的名词术语,正是中国话所说的〃想入非非〃。
  在公元三、四世纪,中国著名的学者一般都是道家,他们又常常是著名的佛教和尚的亲密朋友。这些学者一般都精通佛典,这些和尚一般都精通道家经典,特别是《庄子》。他们相聚时的谈话,当时叫做〃清谈〃。他们谈到了〃非非〃的时候,就一笑无言,正是在无言中彼此了解了。
  在这类场合,就出现了〃禅〃的精神。禅宗是中国佛教的一支,它真正是佛学和道家哲学最精妙之处的结合。它对后来中国的哲学、诗词、绘画都有巨大的影响。我们将在第二十二章详细讨论它。
  政治社会背景
  现在,让我们回到汉朝独尊儒家和尔后复兴道家的政治社会背景上来。儒家的胜利不是仅仅由于当时某些人的运气或爱好。当时存在的一定的环境,使儒家的胜利简直是不可避免的。
  秦国征服六国,靠的是以法家哲学为基础的残酷无情的精神,这在对内控制和对外关系中都表现出来。秦朝亡了以后,人人就谴责法家的苛刻,完全不讲儒家的仁义道德。武帝于公元前140年就宣布,凡是治申不害、商鞅、韩非以及苏秦、张仪之学的人一律不准举为贤良做官(见《汉书·武帝纪》)。
  法家如是变成秦的替罪羊。在其他各家中,与法家距离最远的是儒家和道家,所以很自然地发生了有利于儒家、道家的反作用。汉朝初期,所谓〃黄老之学〃的道家,实际上十分盛行。例如武帝的祖父文帝(公元前179一前157年在位)就深爱〃黄老〃;大历史家司马谈在其《论六家要指》中对道家评价最高。
  按照道家的政治哲学来说,好的政府不要多管事情,而要尽可能少管事情。所以圣王在位,如果他的前王管事过多造成恶果,他就要尽量消除。这恰好是汉初的人所需要的,因为秦朝造成的苦难之一,就是管的过多。所以建立汉朝的高祖刘邦率领他的革命军队,进入秦朝首都长安的时候,就与人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除此以外,秦朝的苛法全部废除(见《史记·高祖本记》)。汉朝的创建人就是这样地实行〃黄老之学〃,虽然实行了,无疑是完全不自觉的。
  所以道家哲学正好符合汉初统治者的需要,他们的政策是除秦苛法,与民休息,使国家在长期的耗尽一切的战争后恢复元气。到了元气恢复了,道家哲学就不再适用了,而需要一个进一步建设的纲领。统治者们在儒家学说中找到了它。
  儒家的社会、政治哲学是保守的,同时又是革命的。它保守,就在于它本质上是贵族政治的哲学;它又革命,就在于它给予这种贵族政治以新的解释。它维护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这一点是孔子时代的封建的中国所普遍接受的。但是它同时坚决主张,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不应当像原先那样根据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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