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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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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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芬晾完最后一条床单,无力地靠着栏杆,又陷入对母亲的哀思,泪珠从眼角流下。吴家祺撩开床单,来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扑在栏杆上。随着吴家祺的视线看去,远处的屋脊错落有致。
  吴家祺对空气说:“我以为从此你可以过好日子了,未料竟是一场噩梦。从唐公馆到石库门,好像从天堂又回到地狱。过去的几个月,是你迄今为止最像样的一段幸福时光。母亲对你,大概就像一颗流星,从你生命的星空里倏然划过,转瞬即逝,烟云过眼。”
  素芬揩着揩不完的泪珠:“我会想她一辈子的。”
  吴家祺回过身来:“记住你母亲的话,就当没有遇见她。”
  素芬望着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呢?”
  吴家祺:“我的那位朋友,要我向你转达她的歉意。另外,她要我告诉你,你和你母亲做了一件有益国家的事情。”
  一只孤鸟在天穹盘桓。
  冬天的早晨,素芬在院子里搓衣服。她把冻红的手放到嘴边呵气,接着又洗。老木领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孩子来到素芬面前:“阿玉,过来。素芬,这是我刚过门的媳妇,你们认识认识。”素芬急忙站起来:“哎呀,木叔结婚啦?恭喜!恭喜!”阿玉:“以后请多关照。”素芬:“哪里呀,平常总是木叔关照我们。”阿玉:“经常听老木说你和忠良的事,这些年也真难为你了,不容易啊。”“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素芬忽然看到平儿,“嗳,这是谁呀?”阿玉:“哦,这是我带来的,叫平儿。平儿,快叫阿姨。”平儿唤了一声“阿姨”,素芬往围裙上擦擦手,抱起孩子:“平儿几岁了?”老木:“和抗儿一样,叫名六岁。”素芬:“好啊,这一下抗儿可有伴了。”阿玉:“我以前的男人是铁路上的,连人带火车都被日本人炸没了。”素芬:“你把孩子带这么大,也不容易,找到木叔就好了。”阿玉:“还要靠邻居关照啊。”老木接过孩子:“平儿,快下来,阿姨累了。”阿玉:“你慢慢洗,我和老木上街去。”素芬:“你们慢走。”
  她看着他们出门。
  晒台楼上门窗紧闭,屋内灰暗,外面雨夹雪。尖厉的西北风和雪花从门窗缝中钻进来,呼呼响作哨音。房顶漏水,掉在桶里嘀嘀嗒嗒响。低矮的房梁上挂着风筝的残骸,纸尾巴在寒风中瑟瑟飘动。
  冷灶空缸。坐在旁边矮凳上的素芬膝盖上摆着淘箩,仔仔细细拣着米中的碎石。抗儿躲在破被窝里玩。旁边的张母将下半身窝在被子里,脸上岁月留痕,显得愈加衰老了。
  素芬:“妈,天越来越冷,洗衣服的生意远不如春秋天好了,但居家度日,又要处处用钱,你说怎么办呢?”张母:“是啊,总得想个法子,老让三少爷在外边拉车接济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唉,这么冷的天,我躲在被子里都冷得慌,三少爷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
  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呢?我以前真是小看他了。”素芬:“三少爷脾气犟,人还有点怪,住在什么地方都不肯告诉我,我想他肯定住得不好,才不愿意告诉我。”张母:“住处再不好,总要能挡风雨吧?听说前天吹了一夜北风,路上冻死好几个人。”素芬:“死的都是叫花子,还有一些半夜去排队买米的老人,昨天早晨善堂山庄的人都来不及收尸。”张母:“唉,苦啊!这仗打了五六年,怎么还打不完呢?”素芬:“妈,城里的米这么紧张,我想到乡下去贩些米来卖,你看行不行?”张母:“日本人不是关照工部局,不让郊区的中国大米拿到市里来卖吗?”素芬:“郊区的米不给进,平价洋米又无米应市,所以贩运郊区米有赚头。我帮人家洗衣服天天要走许多人家,家家都问我能不能弄到乡下米,有多少他们要多少。”张母:“听说上海四郊都有铁丝网,还有大狼狗窜来窜去,贩米是很危险的,我劝你不要动这种念头。”
  素芬欲言,突然传来嘈杂声,间中有人喊:“素芬!素芬!”
  素芬慌忙起身开门,便见老木背着昏迷不醒的吴家祺闯进来,后面跟着陈家姆妈、阿玉等人。吴家祺的头发和面孔都染着血水。
  素芬大惊:“哎呀!三少爷怎么了?”
  老木把三少爷放到小铁床上:“今天路滑,三少爷拉车下桥的时候摔了一跤,头破了,腿也扭伤了,让人送回来的路上晕了过去。阿玉,医生去叫了没有?”阿玉:“紫纶已经去了。”紫纶在外面叫:“素芬开门,医生来了。”说时,医生拎着医箱扑进门来。
  看着床上的吴家祺,紫纶抱臂叹气。
  晚上,抗儿已经入睡。张母没有完全躺下,但人已睡着。吴家祺已经醒过来,头上缠着绷带,由素芬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喝粥。
  吴家祺:“对不起,素芬。给你添麻烦了。”素芬:“看你说的,如果不是为了接济我们,这样坏的天气,你是不会出门做生意的。”吴家祺:“这你就不懂了,下雨下雪天,生意才好做。”
  紫纶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拍去身上的雪花:“家祺好些了没有?”素芬:“好多了。”
  紫纶坐下来,点了根香烟:“大雪天的,在外边站了半天没揽到一个生意,回到家里闲着无聊,过来坐坐。”素芬:“我们三人聚在一起也是难得的。”粥喂完了,素芬起身摆碗泡茶。紫纶:“陈家姆妈有没有对你说,让你睡到她家去?”“说了。”素芬端了两杯茶,分别送给紫纶和吴家祺,然后坐下来做针线活。紫纶:“本来可以到我那里睡,可我的床不太干净。”
  这样的话,让素芬和吴家祺无法搭腔。
  紫纶有备而来的样子:“素芬,忠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情,所以呀,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不知你想不想?”素芬:“我怎么能想这种事呢?”紫纶:“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想想了。最近常到我这里来的客人里有个鳏夫,还是个校长呢,姓魏,人蛮老实的……”
  吴家祺插了一句:“老实还到你这里来?”素芬朝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紫纶并不理他,继续说:“这魏校长有房子有钱,嫁给他倒蛮好的,这样你们三个人的日子就有着落了。”吴家祺:“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嫁给他?”紫纶不瞒地瞟他一眼:“人家大小是个校长,也算是体面人,像我这样的野鸡他能要吗?”吴家祺忍着气,不再吭声。
  紫纶:“我和魏校长说起这件事,他听了倒是蛮高兴的,想请我做媒,素芬你看……”吴家祺:“你把睡过的男人让给素芬,这算什么?”紫纶厉声道:“你给我少插嘴!怎么叫和我睡过的男人让给素芬?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和素芬说话,要你着什么急?你是不是也想娶素芬啊?”
  吴家祺坐起来:“别拿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还是我的七妈啊?”
  素芬:“三少爷、紫纶,大家都少说几句不行吗?”
  紫纶:“不,我要说。七妈也好,紫纶也好,野鸡也好,我都要说。吴家祺,你有什么用?说你是少爷,你又不像少爷;说你是苦力,你又不像苦力,不伦不类,你还不如去偷去抢,轰轰烈烈活他一回。你这算什么?反倒给素芬添乱来了。”吴家祺叫起来:“我有自己的做人准则,你永远不会懂的。”素芬起身劝解:“好了,好了,让人听见了多不好。”“哼,什么乱准则!”紫纶站起来,开门离去。
  素芬关上门,返身回到床边,扶吴家祺躺下:“三少爷,快躺下,别气坏了身子。”吴家祺躺下来,气得剧烈咳嗽……
  一夜飘雪,满目是银。素芬从楼道走到晒台,踏着满地积雪来到房门口,把门轻轻推开,见小铁床上没有吴家祺,紧张起来:“妈,三少爷呢?”张母被惊醒:“你说什么?”素芬跑进来:“三少爷怎么不见了?”张母坐起来一看,有点想不通:“三少爷走了吗?”素芬转身出门:“我找他去。”
  素芬飞快地跑下楼,穿过转弯抹角的过道,奔到门外,踏着积雪往街上跑,中途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一口气跑到街上,左看右看,不见吴家祺的踪影。素芬不死心地喊了两声:“家祺!家祺!”一转身看到紫纶。
  紫纶:“走了就走了,否则你怎么养得起他?”
  素芬站在雪地里眼泪汪汪……
  石库门天井。窗台上的盆花已经有了些许春的生机。
  张妈在冷水盆中洗着青菜。李先生夹着公文包走出来:“忠良妈,洗菜啊?素芬呢?”正在洗菜的张母站起来,放低声音:“素芬和老木家的阿玉一早出门,到大场镇贩米去了。”“哟!”李先生吓得险些把包掉到地上,“大场镇有三十多里地,还要穿过封锁线,搞不好要送命的。”
  张母一脸苦相:“怎么办呢?日子没法过,她一定要去,只有让菩萨保佑她了。”李先生叹息点头:“唉,保佑,保佑……”
  大场镇米店门口。素芬、阿玉等五六个女米贩和一个男米贩把米灌进特制的条子背心里,然后把米背心穿在身上。阿玉问:“素芬,好了吗?”素芬:“好了,可以走了。”男米贩看看天:“天还早,慢慢走吧。”
  市郊封锁线。临近黄昏。封锁线即铁丝网,网外有一道水深齐腰的沟渠,网开一面的地方可供通行,但有日军把守;旁边摆着缠满铁丝的木架,以备封锁道口。素芬、阿玉等米贩躲在远处庄稼地里观察动静。
  夜幕降临时,素芬、阿玉等米贩行至封锁线通行口,想要蒙混过关,被两个日军横枪挡住去路:“站住!市民证。”大家出示市民证。
  日军围着米贩们转,突然拍拍男米贩的身子,露出狞笑:“啊,你的贩米!”男米贩:“不,不,我没有……”
  日军用刺刀挑开他的衣服,米立刻撒了出来,米贩们顿时惊骇起来。日军士兵逐一拍打女米贩们的后背:“呀,呀,呀……统统的贩米!八加!”男米贩:“皇军,可怜可怜我们……”
  两个日军大怒,用枪托砸他们。素芬、阿玉和米贩们都被砸倒在地,又被他们拖起来,全部赶到水渠里浸着。
  夜色苍茫,天寒地冻。素芬、阿玉和米贩们站在水渠里索索发抖,牙齿直磕。有两个女贩在低声啜泣。地面、草际和他们的衣帽上已经结了一层凄凄寒霜。
  阿玉:“我的脚都冻僵了……”素芬:“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男米贩咬牙切齿:“妈的!这叫什么‘皇道精神’?”另一个女米贩问:“日本人会把我们怎么样?”男米贩:“汽车到了以后,会把我们拉到宪兵司令部去。”阿玉:“你怎么知道?”男米贩:“我被他们抓过一次,送到外面做了几个月苦工逃出来的。”素芬:“我们也会送去做苦工吗?”男米贩:“你们能做苦工就好了,弄不好会被挑去做军妓。”“啊!”女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男米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不如趁早逃跑,等汽车来拉我们,就来不及了。”素芬:“怎么逃法?”男米贩摸出一截钢锯:“我把铁丝网锯断,只要锯断两根,我们就能爬过去,然后钻进庄稼地,往市区方向跑就行了。”阿玉:“师傅,快锯吧!”男米贩纵身一跃,蹿到水渠上面的草丛中。
  钢锯锯到铁丝网上,发出丝丝的响声。
  女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紧张地望着不远处的日军。阿玉轻声问:“好了吗?”男米贩:“已经断了一根,别着急,帮我看着日本兵。”
  远处突然闪出两道亮光,并有汽车声传来。男米贩又锯断了一根铁丝,把铁丝弯向两边:“快,一个一个地爬过来,等人齐了再一起跑。”
  男米贩迅速穿过铁丝网。女米贩跟着他过去。
  这时,汽车已经开到通行口,车上跳下两个日本兵,与把守在道口的日军叽里呱啦地对话。草丛里,米贩们向远处的庄稼地爬行,屁股翘得老高。
  日本兵用手电筒照水渠,见空无一人便叫起来,电筒在铁丝网两边乱扫,并且照见了几只屁股。男米贩:“快跑!”众人站起来撒腿就跑。日本兵大声吆喝,手电光、子弹一起扫来。狼狗狂叫着扑向人群。砰的一枪,男米贩扑面倒下。走在他旁边的素芬犹豫着想去救他,阿玉拉住了她:“素芬,快跑!”
  当素芬跑到庄稼地时,狼狗已经追上她,并把她撞翻在地。大狼狗向素芬频频进攻,素芬惧叫着在地上翻滚闪避……
  早晨,披头散发的阿玉哭进了石库门大门:“不好啦……”话没说完,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音。
  邻居们纷纷围上来扶她:“阿玉!阿玉!”
  陈家姆妈往里喊:“老木,阿玉出事了!”
  老木、紫纶、张母、老李等人都拥出来。
  张母情知不妙:“阿玉,素芬呢?”
  阿玉上气不接下气:“被……宪兵队抓走了……”
  轰的一下,张母眼前一黑,顷刻晕了过去,被人扶住。
  紫纶:“快找三少爷!三少爷认识日本人,赶快去找!”
  除了扶着张母的两个邻居,所有的人倾巢而出。有气无力的阿玉扶着大门往外走:“我也要去……”
  纯子席地而坐,大提琴横放在膝,像弹古筝似的抚琴弄弦,尽管弹得不好,但能听出是吴家祺常常弹奏的乐曲。突然传来重而混乱的脚步声,随之哗的一声,移门被拉开,满头大汗的吴家祺出现在纯子面前。
  纯子一惊又一喜:“家祺!”吴家祺目光灼灼:“纯子,你必须帮我!”纯子紧张地:“出什么事了?”吴家祺:“素芬贩米,被宪兵队逮捕,我要你把她救出来。”纯子:“你就为这一个来找我?”吴家祺:“只要你答应,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纯子站起来:“我要你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可以吗?”吴家祺:“惟独这一点不行,因为,我已经没有爱。”纯子:“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吴家祺:“我是车夫,我可以天天拉你上下班。”纯子:“多长时间?”吴家祺:“三个月,半年,一年都可以。”纯子:“你爱素芬是吗?”吴
  家祺怒斥道:“那是你的缘故!”纯子一怔,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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