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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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间-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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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马不停蹄往京城走。  
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黄三爷洗了脸,望着镜子里,也不是青面獠牙啊。  
自个儿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能说能笑,怎麽都把自个儿当病人一般小心翼翼伺候着?真叫人气闷!当真没甚麽不好的。  
只是晚上越来越难入睡罢了。  
 
黄三爷面无表情跪下来,听着太监尖细嗓子念圣旨。大臣们脸上五颜六色,只差登场了。黄三爷心里涌起丝笑意来,脸上却是淡淡的。  
父皇看来真的不大好,脸尖了几分,胡子也刮了,更显得清瘦。偶尔压抑着咳嗽,让整个儿朝堂更显狭小。黄三爷跪在下面,明晃晃的地板映着他的脸,叫人觉着此刻似是两人最接近的时候儿。  
圣旨罢了,皇上咳嗽一声:“众卿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黄三爷强忍不曾笑出声儿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敢应个不字?竟就这麽定下了。皇上再咳嗽一声退朝,黄三爷跪在地上,冷冷的笑。直到身侧无人,才慢慢仰起头来。藻井里明珠晃得眼睁不开,边儿上的双龙四目圆睁,狰狞可惧。缓缓立起身来,金色椅上的卧龙慵懒沉醉,心满意足。  
黄三爷终是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这天下是甚麽,不过就是一张椅子。人人仰望,总觉着天威难测,不可造次。谁知道不过是个陷阱,专等傻子自投罗网。原以为自个儿能躲得开,何人可知,人总是在躲避命运的路途上与她劈面相逢。  
笑罢了,才见有个小太监怯生生立在一旁张望,也就一笑:“何事劳烦公公?”  
小太监上前打个躬:“皇上有请三王爷…阿不,是有请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黄三爷呵呵一笑:“有劳公公引路。”言罢一摸袖子,并未带银子之类,只好取了腰间玉佩递过去,小太监欢天喜地接了。  
黄三爷心里一笑,何时能有这样肤浅而俗气的欢乐呢?  
这一生,怕是难了。  
行到御书房外止步,小太监自进去通报。黄三爷立在门外,望着台阶逐一而上,心内感慨。步步高升,年年有余,太平长生,不过是痴人说梦。闻得的那一缕幽香,是宫娥身上的脂粉,抑或是哪处宫里的荷花,已不可考。  
小太监打了竹帘笑着叫宣,黄三爷一定心神,往里进了。眼角瞅见宫墙上有只雀儿飞远了。  
御书房,书香墨宝,环翠拥黛。父皇端坐在上头儿,闭目假寐。袅袅熏香,钟鸣鼎食,皇家气派。黄三爷轻轻跪了,小太监唤了一声儿:“太子监国到——”  
皇上睁开眼来,缓缓挥挥手,一干子人识趣退下了。黄三爷依旧跪着没动弹。  
“老三…”  
“父皇,儿臣在。”  
皇上睁开眼来:“当了监国,怎地半分喜气也无?”  
黄三爷挤出一丝笑来:“儿臣心内狂喜,只怕现在脸上显得轻浮孟浪,反倒不美。”  
“老三,你本不是这样儿人,何苦正话反说?”皇上面上淡淡的。  
黄三爷磕个头:“父皇明鉴。”  
“明鉴?”皇上呵呵一笑,“这回子正腹诽呢吧?”  
黄三爷又磕个头:“儿臣不敢。”  
“不敢?”皇上哼了一声,“你私下江南,虏劫良民,又占山为害一方,还有甚麽你不敢的?”  
秋后算帐麽?甚麽叫私下江南,我在何处你比我还清楚;虏抢良民,那小猴儿也能叫良民?甚麽占山为害一方,不若直说我居心叵测意图谋反。这些大帽子扣下来,还不就是想叫我理曲麽?黄三爷心里一笑:“儿臣无话可说。”  
“你!…”皇上怎麽也没估摸到他会这样儿回话,登时愣了,好半晌才道,“罢了,回来了,也就是了。”  
黄三爷垂目道:“父皇体己,儿臣感激在心。”  
“当真?”皇上口中不无讥讽。  
黄三爷抬头望他一眼就又垂下头来:“不敢欺瞒父皇。”  
“老三,你是明白人,怎麽老作糊涂事儿?”皇上叹口气,“罢了,朕晓得你是心不甘情不愿,若是你能把你大哥找回来…”  
黄三爷忍不住眯眼笑道:“父皇,儿臣力之所及,不过此处耳。”  
皇上望他一阵方道:“你想晓得甚麽呢?”  
“儿臣不敢。”  
“你想晓得怜妃之事…其实,也没甚麽。”  
黄三爷撑不住笑出声儿来:“父皇宅心仁厚,一句‘也没甚麽’四两拨千斤。”  
皇上面上略微尴尬,咳嗽一声道:“怜妃…不是我朝子民…朕于江南见她时,惊为天人。”  
黄三爷缓缓颔首。见了,恋了,娶了,生了,厌了,走了。人之一生,也就是寥寥数语。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人之一生多是如此,怎样的惊心动魄,也不过如此。总以为自个儿的最是难以言传不可言说惊天动地轰轰烈烈,说穿了,还不就是如此而已。  
皇上沉吟片刻:“怜妃…没有死。”  
黄三爷并不惊讶:“她去了哪里?”  
“没人晓得。”皇上摇摇头,“和她来时一样儿,悄无声息。”  
“那个守陵的人有何关系?”  
“他是最后一个见过怜妃的人,可他自言一无所知。”  
黄三爷笑了,难怪父皇要这样儿罚他。这算是皇家格外开恩了吧。  
皇上摆摆手:“老三,你要真喜欢男孩子,原也没甚麽打紧,百里亮或是王家七公子随你欢喜就是。可非我朝人,心必异之,非我族人,心必离之。”  
黄三爷又笑:“我原也不求甚麽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不过好聚好散各安天命。”  
皇上显出疲色:“老三,朕活不了多久了。”  
“父皇春秋鼎盛。”  
“朕心里明白。”  
黄三爷无声一笑:“父皇,大哥难得安乐,你就随他去吧。”  
皇上一挑眉毛:“若不是知你为人,险些以为你排除异己。”  
黄三爷伏下身去:“父皇明鉴。”  
觉着两道寒光扫过脊背,就听皇上慢悠悠开了口:“朕晓得你的意思,不要赶尽杀绝麽?到底是朕的骨血,虎独不食子,你当朕是甚麽?”  
“是皇上,是天子,是至尊。”  
皇上大笑:“老三,是你的,怎麽躲呢?”  
黄三爷苦笑一声:“儿臣浅薄。”  
“现在明白,也不算晚的了…”言罢挥挥手,“你退下吧…朕乏了…”  
 
黄三爷并未废寝忘食的处理朝政,并未衣不解带的打点朝堂,并未像个太子那样监国。他该吃吃,该睡睡,该练字磨墨就找宣纸,该弹琴娱情就焚香。若是有大臣质疑,黄三爷只管笑答:“您以为我比之皇上如何?”  
大臣自是小心而答:“皇上天人临世。”  
“那您比之古时贤人如何?”  
“自愧不如。”  
“那不结了?”黄三爷大笑,“祖宗规矩早就定了,你我安分一点儿,基业万世长存。”  
再无人敢言是非,黄三爷逍遥快活。  
不过是叫御厨房不再送甜点来罢了,不过是先看江南来的折子罢了,不过是见到姓王的多留意一眼罢了,哪个皇帝没点儿嗜好?黄三爷自问还是个好监国,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吧。  
至于其他?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白驹过隙,须臾之间。  
 
 
第七十三章  
【菊花新】懒作妆容已日暮。伊家天海相隔住。满池香荷枯,珠泪垂、柔肠化露。   
    两情相悦天亦妒。荒陌头、无人能渡。相思一阙难成曲,转眼作、天边飞雾。  
 
不咸不淡,已过芒种,快近夏至。天时渐长,白昼加剧,夜自消减,月明星稀。  
满池荷花含苞欲放,清翠娇艳不可方物。  
黄三爷喝口酒,一切快慰。  
父皇早已不理朝政,自封太上闲君,移驾离宫,一心一意作他的太上皇。黄三爷没有承天祭祖,算不得新君,亦不是故人。朝臣们见风使舵,也没甚麽乱子。  
一切如常。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不求长生不老,只求朝夕思慕。  
黄三爷下了早朝,懒得批折子,令退了侍卫太监独自溜到花园一角喝酒。将将喝了一口,就见百里亮和刘氓说说笑笑来了。  
“恭喜太子。”  
“贺喜监国!”  
见两人笑得鬼祟,黄三爷一脚踢一个:“有话就说。”  
刘氓皱着鼻子笑:“天大的喜事儿,也是天大的憾事儿,太子想听哪一个先?”  
黄三爷老神在在:“就你们?能有甚麽喜事。还是先说坏的吧?”  
百里亮一瞪眼:“怎麽也是患难之交,这话没的叫人寒心。”  
黄三爷斜眼一笑:“对你们,不能客气。”  
“那好,先说坏的。”刘氓咯咯一笑,“我们打算不日出京。”  
这倒尚在黄三爷意料之中。横竖也不欠了你,又不是朝里编制,总不能老这麽委屈了别人不是?遂一颔首:“也好。”  
“就不问问为甚麽走?”刘氓眯起眼来。  
“要走就走,哪儿这许多废话?”黄三爷似笑非笑应了。  
“看看这人,有了新人忘旧人,难为我们帮他鞍前马后。”百里亮大叹遇人不淑。  
“前尘往事少年轻狂,谁不曾策马风流指望天长地久,终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繁花散尽曲终人散,也是情理之中。”黄三爷再喝口酒。  
刘氓上前夺了他酒瓶子:“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  
黄三爷大笑:“已坏到极至,怎麽都是好了。”  
百里亮气结:“早晓得,真不该来找他。”  
黄三爷斜眼打量着,晓得是真恼了,这才笑着打躬:“我喝醉了,莫要计较。”  
刘氓叹口气,旋即转笑:“真醉了?那你看,这是谁?”  
黄三爷转过身去,竟是愣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梦里都不敢见的那张脸,竟又在眼前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停了。想伸手,又怕造次。期期艾艾犹豫着,那人已走了过来。  
“太子有礼。”来人恭恭敬敬行了礼。  
黄三爷一愣:“你…”  
“在下王涵。”抬头一笑,色如春花,映日愈朗。  
黄三爷回过神来:“你不是他。”却见他笑得云淡风清,电光火石间醒悟,“不,你是他。”  
王涵躬身再笑:“太子好眼力。诚然,某是王涵,亦非王涵。”  
黄三爷笑出眼泪:“事事无常,千变万化,叫人无所适从。”  
“总得有个念想,才能安度余生。”  
“这话有理,然言易行难。”黄三爷请他对饮。  
刘氓愈百里亮使个眼色,正欲退下,黄三爷似无心道:“听说来仪镇开了个墨梵轩,老板甚是有趣儿,不若两位去瞅瞅?”  
刘氓一吐舌头:“晓得你是千里眼,不用跟我们这儿显摆!”就笑着去了。  
王涵看着他们行远方转头笑道:“神仙眷侣,叫人羡慕。”  
黄三爷亦笑:“谁说不是?”  
王涵颔首道:“太子当知某所行为何?”  
“只怕爱莫能助。”  
“不可轻言放弃。”  
黄三爷看他一眼:“君有良方?”  
“无计可施。”  
黄三爷瞪大双眼,忍不住嗬笑:“此处倒与他相差无几。”  
“脸皮厚麽?没被少说。”王涵哈哈大笑,“敬君一杯,愿洗愁仇。”  
“酒入愁肠愁更愁。”黄三爷满饮一杯。  
“不过是没喝够,真到了那份儿上,谁晓得愁甚麽?”王涵再敬一杯,“明日愁来明日愁。”  
“好!”两人相识一笑,共饮一杯。  
 
黄三爷今日喝够了酒,心满意足,步履蹒跚往寝宫行。王涵在一边儿扶了,低笑道:“酒易伤身,太子还是戒了吧。”  
黄三爷摆摆手:“酒能宜情,多少都不够。”  
王涵叹息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黄三爷大笑:“哪儿来的酸人?”  
王涵亦笑:“无事伤春悲秋罢了。”  
“时值夏正,哪儿有春秋?”  
“承春之残红,启秋之素枯,怎能不悲?”王涵感喟一声。  
黄三爷眯眯眼睛:“你怎麽回来的?”  
王涵摇摇头:“记不清楚喽…大约是喝酒喝醉了吧。”  
黄三爷二次大笑:“酒醉如坠迷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谁说不是?”王涵垂目一叹,“可惜可惜,此后如何大醉亦不能归。”  
“归?”黄三爷摇头一笑,“何处是家乡,何处是天涯?”  
“天涯既乡土,乡音如天籁,有何分别?”  
“天差地别,黑白之辩。”黄三爷摆摆手,“你倒本事,怎地悄无声息穿回来,竟叫人无所觉?”  
王涵想了想:“我清醒时,被人救起,方知是尚五爷与大王爷安排的。”  
黄三爷微微苦笑:“这个人情可欠大了…慢着,你是在哪儿叫他们找着的?一干子人差点儿没把夏县翻过来!”  
王涵眨眨眼睛:“是在家乡湖中,即当初落水之处。”  
黄三爷眼睛一亮:“对啊,我怎地没想到!”  
王涵一愣:“想到甚麽?”  
黄三爷扶着身侧树干:“每次穿时皆是你醉酒,落水…”  
“的确!”王涵一拍手,“我怎麽没想到!”  
黄三爷摇头一笑:“身在局中。”  
王涵脸上一红:“太子笑话了。”  
“少来。”黄三爷摇摇头,“我不过随意玩玩儿,谁还当真不成?”  
王涵愣一下随即朗笑:“可不是。”  
黄三爷笑罢了方道:“王公子,此事只好厚颜相求了。”  
王涵一顿:“就怕有负太子重托。”  
黄三爷眼望远方:“唯恐一时之失,反误了卿卿性命。”  
王涵一愣随即笑出眼泪:“这麽搞笑?”  
黄三爷一愣,王涵忙道:“在那边儿待久了,竟也说起那边儿的话了…”  
“久了,竟也是会变的。”黄三爷微微颔首。  
王涵神色一黯:“某些时候儿,也许只是习惯…”  
“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事儿。”黄三爷叹息。  
“可怕?甚麽?”  
“习惯。”黄三爷看他一眼,负手行远。  
王涵歪在后首儿想了半晌,才笑着跟上去。  
半月后,太子监国封禅祭天,巡猎天下。谁也不曾留意,随行队伍中多了个生面孔。  
 
【点绛唇(无名湖上闻乐)】  
粉雾香浓,迷途刹那花随辇。随心而至。笙歌远唇边。  
水展画舫,饮罢瑶池宴。静湖面。故地重游。常思伊人脸。  
王涵放下笛子,呵呵一笑:“真不知谁修得这份福气,叫太子常思?”  
黄三爷搁下青瓷茶杯,缓缓一笑:“自不是你。”  
王涵挤挤眼睛:“没的叫人伤心。”  
黄三爷哈哈一笑:“你且叫他人伤心去,别来这儿搅和了。”  
王涵一挑眉毛:“我晓得你恼着呢!心里想的是一个,眼前见的是另一个,可不叫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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