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
他睡了多久?
该不会又是在半夜醒了吧,但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梦,以前总是想得太多,常常彻夜不能入睡,这一次却根本记不起刚才有做什么梦。
他叹息一声,大概是病又更重了一些。真希望明天一早病就能好,然后先将村里人带出去,到时候就算是病死,他也能安息了。
不……并不能。
他习惯性地拧起眉头,就算带他们出去,也不能安心。
他去求了安城县的县老爷,许了他们村一大片田地,如果三年后能活下去,地继续给他们栽种,如果三年后失败了,就得回到石村。
要是能再活三年那该多好。
石多壤叹气,不想再躺了,起身准备去外头走走。
腰身还未完全直起,悬在半空,他的脑袋就磕到了硬东西。
但脑袋并不疼。
他揉揉脑袋,伸手去摸那东西,却敲到了木板。他一愣,这是什么?难道他家的房梁又塌了?不过还好,雨季刚过,最近日光好着呢,不怕漏雨。
他抬手要将那房梁挪开,这一抬,却发现根本抬不动,而且手上所触碰到的面积,根本就是一块板子,而不是房梁。
石多壤终于有些慌了,他用力朝上推,那木板纹丝未动。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左边拍去,耳边瞬间传来“咚”地一声闷响,他愣住,再次击打右边,仍是一样的声音。
这是个木盒子。
为什么要将他困在木盒子里?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是棺材?
石多壤心头一闷——很快他发现这是个自我意识的假象,他的心不会跳,他甚至全身都冷冰冰的。
——他死了。
他心中绝望,往后倒去,他死了……所以才不会呼吸,所以才会被葬入棺木中。
不难受,身为死人的他,怎么会难受?
石多壤怔神,巨大的绝望朝他迎面扑来,将他打入更深、更深的绝望深渊中。
“吱呀——吱呀——”
棺木忽然被抬起,点点白光在上空飞行,似一盏盏小灯,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住,暗想,怕是牛头马面来接他了。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石多壤?”
声音有些熟悉,让石多壤从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放下手,就看见一个白发白胡子老者正站在土坑之上,朝他笑着。那土坑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少女,也正朝他看。
他愣了愣,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像被人拽上了地面。
“石多壤,你活过来了。”白翁看着没有缺一块肉的故人,心中感慨万千,“你已死去半年,是我用灵草救活了你,而今,你可以重新回到村里了。”
石多壤怔住:“我死了半年?”
“嗯。”
“你……你救了我?死去半年还能救我?可当时我患了重病,您都不能救我一命。”
白翁叹道:“当时你的命已经被冥界所记,根本无法偷命,如今我是用灵草为你偷了一条命回来。”
“偷?”石多壤立刻问道,“那白先生可会受到牵连?”
白翁说道:“不会。”
石多壤见他答得又干脆又迅速,有些……不信。
风溟身为魔,平日都用不上息壤,那些息壤都在后花园种树用,现在拿来重塑一个人的肉身,看着有些神奇。不过……他禁不住问道:“你又哭什么!”
扇子偏身面向他,脑袋往他胳膊一埋,啜泣:“太善良了,大魔王,他太善良了。”
刚知道自己死了半年,结果活过来却还在关心救他的人有没有事。
天下第一大好人!
风溟听着她的嘤嘤哭声,又看看石多壤,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这种人,本该能在冥界混个差事。被白翁这样硬生生留了一缕魂又复活,指不定冥界之主要以为他们是一丘之貉,差事也会丢了。
石多壤看看两人,很面生,不是村里人。他这才想起他刚刚复活了,死而复生,就好似睡了一觉,只是没有梦。
他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僵。摸摸心口,还是不会跳。
莫名地……想要它跳起来。
否则,这跟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石多壤。”白翁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去完成你的夙愿吧。”
“嗯——”石多壤一阵迷茫,过了半年,不知道县老爷许诺给石村的良田,还愿不愿给。
他一走半年,村里的人见他回来,又会不会接受?
大概……会的。
等他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去阎王那自首,希望不会拖累白先生。
他抬头看向头顶,今晚有月光,皎洁明亮,白光如雪,映得人心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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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抖动山石惊动的村民点亮火把,抄家伙结伴上山,只见白翁的房门敞开,人却不在那,又见山顶有诡异的紫色灯火,便壮了胆子往山上跑来。远远就听见有人说话,像是白翁的声音,便在远处喊声,以此驱散心中的惊恐。
火把照明前方,唯有他们从小看到大的石头,还有点点土壤,以及那从夹缝中长出来的树,并没有看见白翁。
忽有晚风吹过,冬夜的寒风冷意入骨,加之天色昏暗,更令人毛骨悚然。众人听见了人声,却没看见人,心中惊怕,想走,又怕白翁真出现什么意外。
突然传来脚步声,踩着石山而来。众人喉咙发干,唇色紫青,紧握手中农具,往前面盯看。
火把隐约能照明附近两丈远的地方,依然什么都没有。
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没有穿鞋子,赤足慢走在山中。
众人的寒毛竖起,已准备离开这诡秘之地。
一双赤足,突然出现在火光之下。众人气息猛地屏住,那一双脚毫无血色,白得接近青色。众人颤颤抬头,目光终于落到那人的脸上。
一张很年轻的脸。
一张很熟悉的脸。
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啊——”
恐惧的尖叫声传遍山林,将整个石村,都惊醒了。
☆、42。白头翁(八)
第四十二章
那突然出现的恐惧惊叫; 震得石多壤的脚步一顿; 也震得扇子满是期盼的神情一僵。
火把散乱一地,十余个村民夺路而逃,几乎是几步一摔; 往山下滚走。
片刻; 这黑暗山头; 只剩几个还在烧着余温的火把。
火焰余晖在石头上燃烧着; 灼得石头一片焦黑,点点火光在石多壤无神的双眼里晃动; 暖化不了他僵硬的脸。
白翁小跑过来,将那火把踢开; 怕已经不知疼痛的石多壤去触碰。他看着那跑远的村民,想到他们慌慌张张的模样,叹气:“害怕?为什么会害怕?”
风溟眉眼一抽:“大半夜的突然出现一个死了半年的人,你们还要他们跳舞欢迎?”
扇子两眼一亮; 问道:“也就是说; 如果白天出现就不会怕了?”
风溟朝她一笑:“你真是天真可爱。”
“……”扇子细想也觉得他们害怕是正常的; 毕竟这是半夜,而且不知道哪里刮来的妖风,吹得人心底发毛。要是她睡到半夜看见这么一个没有血色的人,也的确会觉得很可怕呀。她默默朝大魔王靠了靠,“但至少白天会好一些。”
“我说你们……”风溟忍无可忍道; “为什么不直接飞上天; 给个神谕; 让他们搬走?”
明明是小仙女,不是怪物,非要折腾。
“这不一样。”白翁说道,“不仅仅是为了让村民搬走,还有石多壤临死前的心愿。”他叹道,“你没有看见,方才那团尸气?是黑的,以他的毕生所为,本该可以去仙界当个小神,但心有遗憾,以至于他无法上天。让他完成心愿,便能净化这股尸气了。”
“他的修为,可以去冥界当差。”风溟捏住旁边小仙女的脸蛋,说道,“你看看她,堂堂小仙女,早出晚归,兢兢业业,一个月只有一日假期,做神仙好么?”
扇子抗议道:“是两天!我还有年假!”
“哦。”风溟对白翁说道,“看,只有两天假,但冥界是十天。”
本来还在嫌弃的扇子神情一凛:“十、十天?”
“心动了?我举荐你去?”
扇子“好”字已在舌尖上,最后硬生生吞了回去,断然道:“才不,还有,不要捏我的脸。”
“唉——”呆了许久的石多壤缓缓转身,身体还很僵硬,无神的双眼看向三人,说道,“他们不会听我的,我已经死了,他们只会怕我。”
扇子不解道:“为什么会怕你?到了天亮,就不怕了。”
石多壤摇摇头,如果只是一天两天,倒还好,可已经过去半年。半年,县老爷只怕早就把许诺良田的公文撤了回去,就算能将他们劝走,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叹气,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那晦暗的夜幕,渐渐落下,远山已呈黛青色,黎明将至。连风,都夹着寒霜晨露的冰凉。
石多壤往山下的村庄看去,清晨的村庄,慢慢被晨曦笼罩,半年了,村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刚刚醒来。
只是沉睡时是初夏,而今已是初冬。
日光刚刚掠过村落,那沉寂的村子,突然传出喧闹声,家家户户的大门轰然打开,随即每家几乎都冲出人来,再次手持农具,朝山上涌去。
扇子以为他们来迎石多壤,可一瞧,每个人都气势汹汹,身上贴着黄符,还有人捧着观音石像,如潮水倒涌而来。
她愣了愣,白翁也一怔,他们分明不是欢迎的架势。
山上林木不多,多是石头,石多壤站在石头上,十分惹眼。远远地看不清,但隐约能看出人影。
村民又惊又怕,但仗着人多胆大,瞧见了人也没有停下步子,只是更加紧握手中的东西。
扇子终于觉察到气氛不对劲,上前说道:“石多壤,走吧,不要留在这了。”
石多壤怔神看着他的故土,自从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一切感觉都不同了。他并不痛心村里人这样惊怕他,甚至打算解决他,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害怕。
他只是依旧不甘心,石村还是石村,过了几十年,依旧是满布石头的村落。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三年前,不先让村里最开始就愿意离开的青壮年出去,等安定了再回来接走他们的家人,就不用耗费三年之久了吧。
扇子见他不走,伸手要抓他衣裳将他带走,可手还未触碰,便被风溟拉了回去,他沉声:“他身上尸气还没有完全清除,你不能碰他。”
仙到底是仙,跟魔妖冥三界是不同的。
“可是村民快上来了。”扇子转向白翁,急声,“快带他走吧。”
“他并不想走。”白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低眉看向山脚下不断靠近的村民,说道,“带他走,他的怨气只会更深,连冥界也回不去。”
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哪怕死得毫无价值,这里也是落叶归根的地方。
所以石多壤绝对不会走的。
白翁叹气,他到底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在人间数百年,无论去何处都是座上宾,人人都待他极好。他便以为,人间处处真情。他此刻才意识到,他骨子里是魔,永远都不会懂凡人。
村民浩浩荡荡而来,黑色的脑袋离得越近,喧闹声就越大。他们借着这闹声,驱散心中的恐惧,也想让山上的鬼怪听见,自动离开。
然而快到山顶,那人还是站在那,纹丝未动。
离了约莫十丈远,村民终于看清那人的确就是石多壤,众人的脸色惊变,两腿发软,没有贸然靠近,但也没有往后退。
突然一块石子掷在石多壤僵硬的身体上,石头从他的身上轻落,滚落在地上的岩石上,叩出沉闷声响,也叩得扇子的心也一震。
村民不断拾起石头朝石多壤扔去,不多久石多壤的头上脸上,还有身体都见了血,他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眼底没有愤怒。
“滚出去,从这个村子滚出去。”
“你都已经死了,还回来干什么,这里的人都是你的长辈小辈,你还留恋世间做什么!”
“你快去投胎吧,别回来害我们!”
恶声阵阵,震得扇子眼眶里的泪一直打转。她看着被驱赶的石多壤,看着朝他扔石头的村民,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有从石多壤的脸上看见痛苦,可她很痛苦,她还是高估了凡人接受生死的能力。原来大魔王没有说错,他们真的只有惊恐,没有开心。她从村民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欢喜,只有满满的恐惧。
恨不得,将石多壤重新塞回土里的恐惧。
“哭什么。”风溟伸手抹掉她的泪痕,对这情况一点都不意外,但他一点也不高兴,完全没有赢了她的喜悦,甚至觉得很心烦。刚抹掉了泪痕,眼泪又冲刷而下,泪还是暖的,可她的心有多凉,有多难受,他似乎能感觉得出来,他默了默,又一次给她抹泪,“这就是凡人,并不是因为他们薄情,只是难以接受,是对未知的恐惧。”
“可是大魔王……”扇子抬脸看他,满眼的泪,“为什么他们不怕我?”
“因为你是外人,但石多壤是他们亲眼看着死去,亲手埋葬。他跟他们一样,是凡人。哪怕是换做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已过世的亲生爹娘和儿女,突然复活,他们一样会害怕。”那眼泪如河直流,风溟的手掌都是她的泪,真是个……哭包。
扇子抱着他的胳膊埋头掉眼泪,枕湿了他的衣袖。风溟没有拎走她,果然一开始,就该把那该死的紫灵草给扔远。扔了它,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别扔了!”
一声痛苦喊声,让村民瞬间回神,因为这声音太耳熟了,可是前面除了石多壤,并没有那个声音的主人。
不多久,石多壤的旁边,渐渐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白衣裳、白头发、白胡子,俨然是一个仙人。那曾经帮助他们村无数次的老者,此刻却如同石多壤一样的鬼怪,让众人慌张错乱。
“白先生你……你也是怪物?”
白翁一愣,他竟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对他的恐惧。之前的感激,好像都是假的。
“啊——”一个村民颤声道,“这半个月来,我见白先生的屋里,夜里都亮着灯火,窗纸上有人影在动,每晚都不睡觉的人,白天还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