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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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灵兮-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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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巧,我想去的也是你家。苦竹立刻露出笑容:“多谢山神。”
  “但我不准备回家,我找个人照顾你吧。”程鸣羽搀扶那和尚起身,让他坐在浓密树荫之下,又用伞为他遮挡雨水。
  苦竹虽然满脸挂着湿漉漉的水,但眉目英俊,仍然是个很能打动人的乖巧和尚。
  可程鸣羽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多看。
  苦竹自从上了凤凰岭便连连挫败,先在那个叫应春的女人那儿吃了瘪,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个容姿平庸的,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仿佛听到了虫落的嘲笑声。虫落常说他过分自负,世上女人并非见了好看男子就要苍蝇舔蜜一样凑过去的。苦竹咬着牙,拧出一脸别扭笑容:“山神要找谁来照顾我?小僧从远方过来,只是想见你,其余人等,并不在小僧的打算中。若有机会与山神单独论佛,小僧一定受益匪浅。”
  至于神灵是信道还是信佛,苦竹只管乱说一通,也不理会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了。
  程鸣羽却摇了摇头:“我不懂佛。”
  苦竹还想再说话,程鸣羽抬手敲了敲他身后倚靠的那棵树。
  苦竹不禁抬头,发现那是一棵枝叶繁茂的玉兰树,此时随着山神的敲击,早已经落尽了花的枝条上,忽然挣出一团小小的花苞来。
  毫无来由地,他心头猛地一沉。
  穆笑肯定是叫不来的了。程鸣羽一边敲玉兰树一边想,伯奇还在巡山,四处寻找山周围的禁制是否还有遗漏之处,长桑要跑遍整座凤凰岭救治吃桃子吃坏了的人,因而这凤凰岭上,她能叫来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能帮我把应春叫来么?”她对挂在树枝上的玉兰花小人说。
  小人点点头,又钻进了树干里。
  程鸣羽松了一口气,低头对着苦竹笑:“我为你找来了一位特别温柔的人,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苦竹抿嘴闭上眼睛,心头一片绝望。
  应春来得很快。她和她的小人儿们似乎有某种特殊的通信方式,总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程鸣羽身边。
  只是落地的时候,她一见蜷缩在树下的苦竹就笑了:“又是你啊?”
  苦竹在心中骂个不停,脸上还挂着笑:“施主,又见面了。”
  一听这句话,程鸣羽更放心了:“应春,岭子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得去把穆笑拉出来,不能让他再继续缩着不做事。这个和尚说是来找我的,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你能帮我照顾他么?就让他在留仙台里呆到雨停吧。”
  “来找你的?他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好吧,也行,说得过去。你没吃过东西?”应春打量着苦竹,“那去留仙台有什么用呀?留仙台上只有果子蜜饯,那也填不饱肚子啊。”
  她伸手去拉苦竹:“来来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村子里化缘。”
  为了不让她起疑,苦竹不得不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暗暗把自己腹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撕开。虽然这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严重,但他也确实不喜欢吃任何苦头。
  怀着对应春的怨怼,苦竹站了起来。
  程鸣羽见他似乎没有大碍,又因为十分信任应春,于是十分干脆地与应春和苦竹告别,径直穿过这处山道,往穆笑的杏人谷去了。
  应春回头打量苦竹,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而紧紧贴身的衣服上。
  “伤没好?”她看到了浅淡的血的痕迹。
  “没好。”苦竹笑道,“小僧肉身凡胎,哪里能跟仙子这样的人比。”
  说话间,苦竹忽然听见头顶有颇大的鸟雀振翅之声。他抬起头,立刻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鸟人从天而降。
  “这谁?”伯奇看了苦竹两眼,没好气地问。
  “不正经的和尚。”应春忍着笑说,“我之前在河里救过他。这和尚的桃花眼里长着小勾子,看人的时候怪里怪气的,不坦荡。”
  伯奇顿时眯起了眼睛。
  “他刚刚跟山神说话,也是怪里怪气的。”应春扯了扯苦竹的衣襟,顿时让苦竹露出胸前一片裸露肌肤,“不过身材不错,颇有看头。”
  “放开。”伯奇和苦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苦竹把应春的手打开,微微昂起头,很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
  “小僧是佛门中人,与女施主话不投机,就此别过。”
  他实在不愿意在应春身边多呆片刻了,扔下这句话之后立刻转身,冒雨往另一边走去。
  伯奇越看他越觉得古怪:“这和尚不对劲。”
  “可他是人。”应春说,“我探过了,他身上没有邪物的半分气息。”
  伯奇闻言,只能悻悻停步,看着苦竹远走。
  走出大半里地,苦竹才终于停下。他撩开僧衣,手掌按在腹中的伤口上,片刻后那方才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便愈合了。
  他的皮囊是人,而在皮囊之下,裹着一根邪物的芯。平时只要他不动念,那属于邪物的欲念便不会流泻出一星半点的气息。
  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巫十三的一条黑蛇,苦竹忧愁极了。
  他不害怕对付女人,甚至可以说,他存活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意义,就是去应付和收服不同的女人。
  但是应春和程鸣羽这样的女人他接触不多。她们对他毫无兴趣,也根本不愿意搭他的话。苦竹的唇舌功夫无法施展,更别提下一步了。
  一直在避雨的山石下等待雨停,苦竹不得不思考起别的方法来。
  巫十三让他接近山神,一是为了把那条蛇放在山神身上,二是找出进入留仙台的路径。
  苦竹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进入留仙台,但现在最紧要的是得想到一个让蛇可以接近山神的办法。
  然后在山神无防备的情况下,钻入她的口中。
  这太难了,苦竹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开始后悔答应巫十三到这里来,这儿并没有能供他取乐的漂亮仙子,也没有巫十三所说的“轻松”任务。
  直等到夜幕降临,苦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山林愈发安静了,雨云已经尽数散去,冷清的月光覆盖在凤凰岭上。菌子从草丛和树根下一簇簇地长出来,有各种颜色。
  苦竹忽然停下脚步。
  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有个女孩弯腰摘菌子。
  是人类。苦竹在辨认出她身份的时候顿觉失望,但女孩听见他脚步回头后,苦竹又生出了一点儿兴致。
  看到月色下的和尚,少女显然吃了一惊。她眼神从苦竹的僧鞋一路看上去,最后落在了苦竹脸上。
  “施主可否为小僧指路?”苦竹将手拢在僧袍里,略略垂下眼皮,脸上带着温和清俊的笑,“月光那么亮,还是迷路了。”
  月光落在他头脸上,肩膀上,灰扑扑的僧袍上。但一切都仿佛被月色浸洗了一遍,沁出朦胧的光华。
  少女愣在当场,手里挎着的小布袋装了一半菌子,沉甸甸地往下坠。
  “你……你去哪里?”她结结巴巴地应,瘦削的脸是红的,眼珠子左右乱晃,就是不敢正视苦竹。
  再抬头时,那个俊俏和尚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面前。
  “小僧苦竹。”苦竹压低了声音,几乎要凑到那姑娘的耳边了,“敢问施主芳名?”
  少女忽然警惕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窜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闭上了嘴巴;但下一瞬,抵抗的念头彻底消失了。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这月光里,只有眼前男人的面貌越来越清晰,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他的手有些凉,是在秋夜里走了长路才沾染的凉意。
  那双手摸上了她的脖子,勾开了她的衣领。
  她茫茫然地告诉了苦竹自己的名字,茫茫然地被苦竹牵着,走入黑暗的森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苦竹郎君(6)
  距离凤凰岭大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秋色随着那场雨变得更加浓厚了; 夜间的山岭里已经开始有冷飕飕的风,在林间钻来钻去。
  杨砚池点了一盏油灯; 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 埋头在纸上画图。
  油灯也好; 纸张和笔墨也好,都是他用种出来的萝卜跟应春换来的。以往负责到山外城镇采买各类物品的人是穆笑; 现在穆笑天天窝在杏人谷里不出来; 只能让应春代劳了。
  应春之前只去过长平镇,这回去往更远的镇子; 带回来了许多新的消息。
  杨老将军死了; 他的队伍散了; 新的军阀收编了将士,还是准备打仗。山里的村镇从来都是闭塞的,杨砚池想,不知道这消息传到这儿来; 已经过了多久。
  他有些惆怅;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他要开始教山神符咒,这件事很令他兴奋; 仿佛这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
  应春把油灯、笔墨交给他,他则把种出来的萝卜等物交给应春。
  应春出山一趟; 总会带回来许多东西。山民会用自家的作物跟应春置换想要的东西; 而应春手里的作物则会分发到山中那些太年幼或太老了的人手中,剩的那些则留着下次出山卖掉; 再往回买别的东西。
  杨砚池在纸上画了许久,总算把自己仍旧记得的几个符咒画得似模似样了。
  观趴在井沿上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倒是一直在笑。她眼角余光瞥见程鸣羽从小院门口走入,便捂着嘴巴悄悄潜回了井中。
  “先学这些吧。”杨砚池把自己画好的符咒摊开给程鸣羽看。
  程鸣羽也学他那样坐在门槛上,低头看地面铺开的纸张。
  当日穆笑在虚空中绘制法咒时动作很快,她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怎么画的,只知道那是一个线条复杂的圆。但显然,杨砚池绘制的这些符咒比穆笑所绘制的更为复杂。
  “这两个是教你保命的,闪避,抵抗。这个是攻击。”杨砚池看着剩下的最后一个,挠了挠下巴,“至于这个,我记不住了。”
  程鸣羽十分惊奇:“这些都是长桑教你的?你记得住?”
  “我那时候太小,识字不多,长桑虽然教过我,但它们的作用我记得不清楚。”杨砚池把纸张放在程鸣羽面前,“但是图案我全都记得的。”
  程鸣羽点点头,凝神观察起眼前并列的四个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圆的,像是一笔画成一个圆之后仍不停笔,继续往这个圆之中填充别的线条。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来画……”她喃喃道,“我也用手么?”
  她抬起手腕,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图案没有成形。
  程鸣羽顿时有些尴尬,她转向杨砚池:“我……需要用墨吗?”
  杨砚池与她的脑袋距离很近,被程鸣羽转头的动作惊了一下。细细的发丝在风里拂向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闪,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灯火照亮,映在他眼睛里。
  “我会用我的血。”杨砚池又挠了挠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
  程鸣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个口子么?”
  “我用血,你可以用别的啊。”杨砚池说,“你忘了春山行么?”
  那弓上原本没有箭,但凤凰岭山脉的灵气,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听到他这样说,程鸣羽忽然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凤凰岭认可的不是她,而是她体内原本属于白汀的仙魄。
  程鸣羽很难向杨砚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读书不多,全是到了凤凰岭之后仰赖穆笑和应春教导,因而常常觉得自己口舌木讷,许多话都讲不清楚。
  在发现自己能够拿起春山行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成了凤凰岭的山神。
  她拥有了武器,拥有了能保护自己和这个山岭的能力。
  在干净利落击毙了糕糜先生之后,程鸣羽还察觉,长桑等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
  谁都拿不出来的春山行,她能拿出来。而且她和白汀一样,可以驾驭春山行,可以把地脉的灵气化作箭矢,为自己所用。
  程鸣羽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快乐和兴奋。
  这天地间有她一块栖身地。栖身地里没有人憎厌她,反而有人喜欢她。
  她只感到快乐,无法言说的快乐。
  但快乐随着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样从她身上淌走了。
  程鸣羽此时才明白,她以为长桑和应春对自己好,但实际上他们认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里头装载着真正被敬爱的那个魂魄。
  她和杨砚池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夜风很凉,很轻,她想了很久,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有些难过”。
  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错觉,不能怪长桑他们,也不能怪认错了人的芒泽和凤凰岭。
  杨砚池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五个字,心里头很茫然。
  程鸣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符咒,半晌没再说一个字。
  “……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杨砚池问。
  程鸣羽转头看他:“是我啊。”
  杨砚池看着她:“是你吗?还是白汀?”
  程鸣羽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笑了:“是白汀。”
  杨砚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泽上拉弓的,对吗?”
  程鸣羽呆了片刻,小声反驳:“不,拉弓的是我。”
  杨砚池又问:“不过春山行认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对吧?”
  程鸣羽连连点头。
  杨砚池一边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一边仍旧万分耐心地问:“白汀只能通过你来拉开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鸣羽感叹,“你说得完全正确,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杨砚池:“是吗?那如果当时在芒泽上,你选择不拉弓,糕糜先生会死吗?”
  程鸣羽:“……不,他不会。”
  杨砚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鸣羽行动的吗?”
  程鸣羽:“不是。”
  杨砚池又问了一句:“是白汀控制了你,让你拉开春山行的吗?”
  程鸣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杨砚池看着她:“真正拉弓的是谁?真正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春山行这样的武器,它允许谁成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紧了拳头。
  “是我。”程鸣羽低声说,“是我拉开了春山行,是我击杀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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