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蒂芬·巴克斯特
＇英＇史蒂芬·巴克斯特 许东华 译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05。1（下半月版）天龙号 第142页
译者前言：宇宙自大爆炸以来，一直在不停地扩张膨胀。将来这种膨胀会不会停止？科学家们对此有两种论点：一种观点是最终宇宙将停止膨胀，开始收缩，直到最后变回…一个奇点。另一种观点认为，宇宙将无限膨胀下去，所有物质最终会衰变殆尽，宇宙进入热寂状态，直到永远。本文的背景是第二种情况。
暂且叫她安丽蔻吧。
她第一次醒来，是在一个废弃的引力矿中。
整个〃群落〃沿着隧道，在这个巨大、黝黑的建筑中奔跑。从外围部分开始，渐渐向里逼近。最后，他们在离核心很近的隧道，遇到了一道窄环。在这里，中央黑洞的引力…及其强大，到了光线本身都弯曲成封闭轨道的地步。
这个圆环隧道仿佛无穷无尽。而他们，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当他们飞速掠过球碳壁①的时候，能看见自己在壁上对应的形状：每个人都有两个，从而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金光闪亮的网。这是因为光围绕着中央的时空扭结无尽止地反…复反射。〃就像以前一样啊！〃他们兴奋地高喊起来，〃就像'夕照'的时候！〃
他们因此振奋起来，人群拥向光速屏障。那些互相纠缠的影子渐渐变幻为蓝色或红色。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这个群落只是〃洪流〃中一个小小的支流，被隔离在这个古老的地方，意识的密度本来早已被拉伸得很薄了。现在，随着他们的速度接近光速，隔离状态终于被打破了。
……她从群落中脱落出来，拥有了完全独立的意识，脱离了群体意识和记忆的洪流。
她放慢速度。其他人即使失去她也不驻足，继续往前狂奔，就像一阵围绕着那已经耗竭的黑洞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环形风暴。这感觉，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
她原始的独立意识中立即充满了疑问。〃我是谁？我怎么来的这里？〃诸如此类。都是些简单又老套的问题，可她就是不知道答案。
群落中一些人开始好奇而又同情地聚集在她周围。飞奔的光不再那么连贯，总有些人速度慢些。
其中有一个人来到她的面前。
名字没有什么意义。这〃一个人〃不过是构成群落的、稍大的实体中一个暂时存在的个体。
不过，既然他出现了，就叫他基德吧。
〃……安丽蔻？〃
〃我觉得……不大对劲。〃她说。
〃别担心。〃
〃我是谁？〃
〃回到我们当中来吧。〃
他向她的方向延伸，而她也感受到了他身后那众人相互陪伴、回忆和共享欢乐所形成的温暖的深渊。这个深渊正等着她，抹去她所有的疑问。
她厉声说：〃不！〃特意向上、向外游去，穿过隧道的薄墙。
要爬出这个扭曲的重力井，并不容易。开始很难，但很快，她开始穿越建筑设下的层层〃路障〃，冉冉上升。
看——这是密闭的电磁笼，曾像发电机一样汲取自旋的黑洞的能源；这个呢，是紧密的物质云，曾以复杂的轨迹穿越黑洞的能层，提取出重力能……这些都是古老的工程项…目，被遗弃了很久。
她终于来到空旷的天空。由于无尽的时空膨胀，这天空已经拉伸得极其稀薄了。
基德也来了。〃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再好好看看。〃随后他教她如何去看。
整个天空散步着暗红的小点。
〃都是恒星的渣滓。〃他说。
随后，他告诉了她关于〃夕照〃的事情：在大爆炸之后那短暂、辉煌的时期，物质聚集成团，以聚变的光燃烧。〃那是个短暂的篝火，开始不久就结束了。当时宇宙还年幼…。从那以后，宇宙的体积已经膨胀了万万亿倍……然而，人类就是在那个浮华时期出现的。那就是我们，安丽蔻。〃
她在灵魂深处寻找了一会儿，企图找出关于〃夕照〃的温暖记忆，可什么也没找到。
她回身望着那个引力矿。
在它的中心，有一点黄白色的光辉，两极放出的光呈弧形，如刀锋般纤细，被一堆堆暗红色的、含有各种成分的黯淡的物质云包围了。但中间那强烈的光源却能穿透周围满…是物质的空间，在矿井墙壁上投下阴影。
〃这就是一号矿。〃基德轻声说，〃第一个引力矿。它建在太古银河——人类诞生的那个银河系——的废墟上。〃
〃第一个银河系？〃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移动到更靠近她的地方，〃太久太久了，这个矿已经耗尽，很快就会完全蒸发掉。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得不四处迁移，不断地………〃
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毕竟，从一个恒星系发源的人类，已经在所有恒星熄灭之前，走遍了大半个宇宙。
现在，人类掌握了大型引力矿抽出的能源，矿藏的规模远超过他们的祖先能想像到的。当然，凡是矿藏，都有耗尽的一天——比如眼前的一号矿。但是，总是会有其他的场…藏。即使有一天最后一个矿藏也不行了，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获得能源。
漫长而荣耀的未来在前方伸展。所有的意识合流到一起，成为一条知觉的大河。通过亿亿万万年的复制和融合，个体的延续将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不灭。
这就是〃洪流〃。
其源泉在于遥远的上游。
早在〃夕照〃结束之前，当人们决然放弃了生物体的存在方式的时候，生与死这样的低等事件就不再发生了。所以构成今天〃洪流〃的每一个意识、每一条支流，都能在时…间长河的遥远上游找到源泉。
〃夕照〃之后，就再没有人出生过了。
没有别人，除了安丽蔻。
〃……回来吧。〃基德说。
她的叛逆心渐渐消散。
她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她不想成为异类。她也不想过不快乐的生活。
在洪流里，人人都处于最快乐的状态。那不正是存在的目的吗？
所以，尽管她有不安，最后还是让步，重新回到基德的怀抱，回到〃洪流〃的怀抱。她的所有疑惑和问题，都随着她个体的融入而迅速消失了。
在她再次醒来之前，宇宙还会继续成长，继续变老。
〃……快逃！再快点！越快越好！……〃
意识之河的急流中，出现了紊流。
无数的灵魂从紊流中不引人注目的沼泽里钻了出来。每个渺小的灵魂，都会在脱离的一瞬间惊恐万分，随即落回如梦如幻的大整体中。
其中一个灵魂就是安丽蔻。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她抓住自己作为依靠，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一些暂时出现的个体聚集在她周围。〃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停在这里？你会受伤的。〃他们试图把她吸回去，却因她的抗拒而无法成功，最终落入意识的河流中去。
整个〃群落〃都在惊慌失措地逃跑。为什么？
她回身望去。
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在比黑夜更暗的黑暗中。终于，她辨认出那东西一个最为模糊的图像，一个黑色的底子，以深灰色为线条，几乎无法分辨。那是一张覆盖了整个天空…的、呈正三角形的大网。透过网格的间隙，可以看到粉灰色的、复杂又有花纹的光幕。
那是一个跨越整个宇宙空间的巨大建筑。
她震骇欲绝，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与一号矿——她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相比，真正有天壤之别。她一定已在时间荒漠中走了好长一段路。
然而，在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灵魂后，她发现以前的那些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
她喊道：〃基德？〃
一阵震撼和疑惑的涟漪传遍了整个〃群落〃。
〃……你是安丽蔻？〃
〃基德？〃
〃我拥有基德的记忆。〃
只好用这个来充数了，她有些恼怒地想。在〃洪流〃之中，记忆和个体性是流动的，分散的，含混的。
〃我们陷入了危险，安丽蔻。你必须回来。〃
她依然顽固地拒绝顺从。她指着那个巨大的网，〃那是一号矿吗？〃
〃不是，〃他哀伤地答道，〃一号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孩子。〃
〃多久以前？〃
〃时间是重重嵌套的……〃
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第一个拥有众多黑洞的时期，简直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不可能太过遥远。至于〃夕照〃，那个恒星燃烧的光辉时期，更只是〃大爆炸〃的一个细节，…早已埋没在时间里了。
〃那么这里是怎么回事，基德？〃
〃没时间了——〃
〃告诉我。〃
宇宙就像个被时间不断灌入的热气球，不停膨胀，这一物理性进程无情地持续进行着。
每个银河系的恒星消耗殆尽时，遗留的残骸会坍缩成一个中央黑洞。同样的，当一个个星系群分崩离析时，其残骸也会聚拢成一个个星系群规模的黑洞。星系群总会依次坍…缩成超星系群规模的黑洞。这就是自然形成的最大的黑洞，拥有上百万亿个恒星的质量。
这些黑洞是人类现在环抱着用以提取能量取暖的冰凉炉火。
〃不过，〃基德说，〃超星系群的黑洞一直在蒸发，就象所有的黑洞一样，在量子微风中渐渐消散。那些最小的、只拥有恒星质量的黑洞，早在宇宙还只是现有年龄的千万…分之一时，就已完全消失。现在，最大的自然黑洞，也就是拥有超星系群质量的黑洞，也快要消散殆尽了。所以我们必须好好经营这些黑洞。〃
〃看看这个'城市'。〃他是指那个跨越整个宇宙空间、表面有微澜的网。
城市是一个网状球形空间，包含了无数巨大的黑洞——每个黑洞都拥有至少超星系群的质量。这些黑洞经过人们精心、谨慎的组配，正在按照从小到大的等级顺序合并。人…类的生命仍然可以依赖这城市的支柱，靠摄取那最后一点自由能量的涓流而存活。
在能够踏足的宇宙空间范围里，人类正四处搬动超星系群的黑洞，按等级融合它们，以图延长整个族群的生命。这是个巨大的挑战。
太大了点。
基德看起来很阴郁，但她还是看到了更多的事情。
那个网已经被打破了。看起来像是有个巨物从里往外轰击，已经撕裂、扭曲了不少支柱。断裂的支柱尖端闪闪发光，比其余部分更亮一些，仿佛是在燃烧。在损毁的网后面…，她看到巨型的黑洞正在融合。它们的视界已被扭曲；但可以看到，外围物质向中心坍缩的时候，在它们的表面掀起了冰冷的滔天巨浪。
这是个战争年代：万亿年的记忆遭到屠戮，无数的个体遭到煎熬。意识的大河正在流失、干涸。
〃这是'洪流'啊。怎么会有战争呢？〃
基德答道：〃我们正在经营最后的能量源泉，我们所担负的是整个未来的责任。这样的责任必然会带来压力、争执，以及冲突。〃她听出了他含蓄却苦涩的幽默语气，〃'…夕照'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安丽蔻。但有些方面，我们还是和那段短暂时期里那些咆哮好斗的猿猴有很多共同点。〃
〃猿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基德？〃
〃你是'洪流'里的一个旋涡。我们都会时不时醒来一下。只是个偶然现象。别烦恼了，安丽蔻。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有我们。〃
她刻意从他身边挪开了一些。〃但我和你们不一样。〃她冷冷地说，〃我不记得'夕照'。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那又怎样？〃他严厉地说，〃你在宇宙整个漫长历史中存在了最短暂的一刻的时间——〃
〃有人和我一样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他说，〃没有人和你一样。宇宙的历史还不够长。〃
〃那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安丽蔻，如果你因为任性而死在这儿的话，你那些问题无论有没有答案，都会终结。回来吧……〃
她知道他说的对。
她和他一起逃跑。巨大的黑洞城市渐渐在她身后消失，它那微弱的光芒随着她的加速，越来越弱。
她还会再醒来——最后一次醒来。
以一秒作为开端。
把它拉长。得到相当于地球年龄的时间，而这一秒就成为这一段时间里闪亮的一瞬。再次把这段时间拉长，再得到一段新的、更长时间，这个时间是那么的长，第一次得到…的时间就可被看作只有开端的一秒那么短。以此类推。再来一次。再一次。又一次……
安丽蔻最后醒来了一回。
很显然，只要时间足够长，她总是有机会偶尔脱离洪流。这次同样如此。
她停住自己的脚步，环顾四周。
这儿很暗。众多庞大而纤细的存在，正在缓缓滑过时空膨胀的胸膛。
没有死去了的恒星，也没有流浪的行星。最后的固体物质也早已蒸发殆尽；被质子衰变燃尽了，成了一阵以光速飘离的中微子轻烟。
无数世代中，黑洞工程师们奋力维护着他们的城市，搜集了更多的材料来替换衰败了的部分。行为高尚，却徒劳无功。
最后的建筑也已经垮了。最后一个黑洞也蒸发殆尽了。
意识的洪流已经分散开来，在不停扩张的宇宙中向外流出，就像流进沙地里的水。
当然，即时是现在，周围仍然是有些东西的，而不是一无所有。环绕着她的，是稀薄得不可思议的等离子体。大爆炸所生成的最后一点氢元素，也已经衰变成了这些自由电…子和正电子。它们正在她的周围缓慢地转着巨大的圈子。这一锅冷汤，就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其余人飘过她的身边，就像庞大而行动缓慢的云团，其最基本的组成成分纤弱原子，尺度也要以光年计了。但即使现在，大家仍然坚持群落生活，寻求集体的慰藉。
然而安丽蔻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她沉思许久，下了决心：再也不回到那永恒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