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秦军大阵有了响动，几百枝弩箭在前排盾阵间对准了河这边的义军。一口带着并州口音的大嗓门在河对岸响起：“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在无数义军士兵心间荡漾开来，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再继续苦斗下去，只是白白断送性命。杨光长叹一声，转身对后面的义军道：“愿意留下的，就都留下吧，秦军不会为难你们，往后，安心在家过日子，别他娘的再起事了！”
“哗啦啦！”义军跪倒一片，虽然没了士气，可良心还留着。杨光为人宽厚随和，在军中人缘极好，这一跪，算是他们与这位原本率性游侠的汉子的最后道别。
杨光走了，他用一己之耻换来了上万义军的活路。从绵竹到秀水镇，近两万义军投降，盛极一时的西川暴乱，终于在这一天被扑灭。
绵竹城中，秦军抓到了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少年义军，此人抱着一具尸体蹲在路边傻笑，问他话，只有一句“我要给大块头做好吃的”。秦军没有为难他，因为这少年做得一手好菜。
几个月后，峨眉山下多了一间小酒肆，酒肆就座落在游客上山的路口，还有个很好记的名字，叫“大块头”……
第十二章 群贼枭首
广汉、德阳、绵竹三地的相继沦陷和两万义军的投降让涪城的巴军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徐成王颌两支秦军在秀水镇构筑防线，阻断了巴军南下的去路；邓羌和毛当的秦军主力则一如既往的像磐石一样压在涪城北面，两万巴军就这样生生被堵在涪城这片狭小的区域里。眼下的涪城不仅要防范北面的秦军，还必须分出一部分兵力提防秦军从背后杀到。
夜幕垂临，涪城上空却是火光通明，正在巡夜的张重一听说杨光只身回到涪城，就立刻带着他的亲卫队赶到南门处。张重老远就看见了跪在城门口的杨光，当即加快脚步，“铮！”的一声，锯齿刀出鞘，二话不说就朝杨光脑袋上挥去。
“当！”一条乌黑的铁枪自斜地里刺出，挡下了张重愤怒的一刀。闻讯赶来的张育身形一闪站在杨光身前，盯着张重道：“他可以投降，也可以逃跑，可他却选择了回来面对你，单是这份义气，我就不会让你动他！你以为，杀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张重将锯齿刀往地上一点，狞笑道：“我要让他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
张育大笑起来，一把将张重拉到一边，低声道：“现在义军完了，西川没指望了，对你来说我和杨光再没利用价值是不是？你别忘了，现在巴军也是深陷重围，你以为杀一个人就能振奋士气吗？你以为还能用霹雳手段让士兵们为你卖命吗？张重，唇亡齿寒，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你的下场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去，好好想想吧你！”说完，张育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杨光，回头朝张重狠狠瞪了一眼，就这么扬长而去。
“铮！”锯齿刀还鞘，张重冷哼一声，昂起高傲的头颅，大步朝城头走去。
“当啷！”张重将锯齿刀重重扔在桌上，抓起一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又朝桌面狠狠一掌，将锯齿刀连刀带鞘劈得飞了起来，随即一把抓在手里，手腕子一抖，半截刀身“嗤郎！”一声划出刀鞘，透出一抹黑森森的刀气。
“好刀！”一个声音赞道。张重抬眼一瞧，“铮！”的收刀还鞘，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毛璩神情自若的在张重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碗凉茶，又替张重满上，道：“今晚的月亮很圆，不知道大酋首有没有这份雅兴跟在下把酒——以茶谈心啊？”
张重知道毛璩不会平白无故的来找自己，现在义军完了，他毛家自然要找别人来合作。想到这儿，张重掐起茶碗在嘴上碰了碰，道：“出了涪城我张重便是丧家之犬，既然毛兄这么有雅兴，我便破例一回品茶赏月，也尝尝风雅之士所谓的心境。”
毛璩笑道：“名士心境，附庸风雅而已。以大酋首的本事，纵使没有麾下的数万巴军，放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寻常人等根本近不得身，又岂是丧家之犬？天下那么大，到处都能看到皓月当空，大酋首又何须拘泥一隅呢？”
“拘泥一隅？”张重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现在南北两面都是秦军，回大巴山的路也被截断，区区一座涪城，即使秦军不攻城，我看也坚持不了多久。”
毛璩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眼前的张重跟他理解的张重颇为不同：一轮弯月、一碗凉茶，人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撕去一切伪装，即便强横如张重者，也会有自己的烦恼、顾虑、担忧、迷惘，在这个时候，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够听他发牢骚的朋友而已。
张重说了很多，从与尹万在东川争霸到与秦军周旋汉川，从响应晋国反攻巴蜀到野心膨胀想要成为西川之主，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做什么，究竟想得到什么，你可以选择命运的起点，却难以左右它的走势。是人在改变命运还是命运在改变人，这个问题困扰着很多人，张重也不例外，为了大业他可以拿张家作为争霸的筹码，父亲兄弟都可以舍弃；可当张育行将被秦军困死营中的时候，他又义无反顾的与他一齐杀出重围。
人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决定，就像张重，直到送走毛璩，他都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跟一个非敌非友的人说这么多废话。
张重说累了，一连喝了两碗凉茶。失望，不甘，困惑，无助——毛璩清楚的把握到了这位不可一世的巴族大酋首此刻的心情。与谯纵一会后，毛璩也在思考自己究竟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纵横策士还是家族代表，晋室的卫道士还是正义的化身？一旦战争爆发，积压在每个人身上的各种矛盾就会在不同时机不同境况下发生作用，但即便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将事态的变化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毛兄在想什么？”张重见毛璩怔在那儿良久没有说话，便低声问了一句。
毛璩道：“我在想，如果我是大酋首，面对现在的局面会做出何种决断。”
张重显然对他的这句话很感兴趣，道：“毛兄会怎么做？”
毛璩道：“我曾经问过自己，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忠诚？宽仁？信义？人最可贵者，不论成王败寇，都不会轻言放弃！如果我是大酋首，就不会继续在这儿等死！”
“突围？”张重的心猛地一跳，早在绵竹失陷的时候他就有这个打算，可突围容易吗？涪城西面是高山，东南北三面都被秦军堵死，巴军现在士气又不高，盲目求战也是死路一条。
“陆路走不通，走水路！”毛璩很清楚张重的顾虑，伸手在桌上一划，道，“这是涪水，秦军没有水师，无法在江上设防，我们可以征集船只——”
“等等！”张重打断了他，问道，“走水路，我们往哪儿突围？”毛璩伸手往南一划，道：“走水路只是幌子，出涪水后，我们就直下龙泉山，沿着龙泉山东面南下，去乐山！”
“乐山？”张重一把握住毛璩的手腕，冷冷道，“我想知道毛兄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毛璩像是料到张重会有这样的反应，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笑道：“难道大酋首还想回大巴山吗？梓潼阆中有秦军重兵把守，那儿可是死路一条啊！”
张重松开手，道：“那你让我带着两万巴族兄弟背井离乡去川南？”
“大酋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毛璩反问一句，“现在晋军已经攻下犍为郡，整个川南与南中已经连成一片，纵使反攻巴蜀不果，那儿也是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地！乐山三江交汇地势紧要，是西川南下的要冲，也是一片大大的粮仓，只有那儿才能养活大酋首的几万人马；眼下西川秦军主力北向，尚无暇顾及乐山等地，大酋首正好趁虚而入！”
从涪城到乐山，等于沿着成都东面的龙泉山脉外侧把整个西川走了一遍，不下四百里的战略大突围、大转移、大谋划，着实很对张重的胃口，尤其是那种带着秦军兜圈子的感觉，足以让张重狠狠的出一口积压在胸中多时的恶气！张重的脑子活泛起来，他有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那就是在大军迂回到龙泉山外侧的沱水河谷时，突然折向西面直接杀奔成都！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徐成和王颌两支秦军已经从秀水镇悄悄迂回到了离涪城只有数里远的永兴镇潜伏下来。这次从成都北上的只有五千步骑，收复广安、德阳、绵竹后，步兵便留在绵竹就地休整，王颌的骑兵会合徐成的步兵继续行动，目的只是要巴军不敢往西川突围。
夜沉沉，徐成和王颌这对大胆的将军就藏身在离涪水不远的一座丘陵上。徐成低声问巴军真的会从这儿突围吗，王颌回答说邓羌杨安两位大将军之所以没有对涪城发起猛攻，就是要让涪城的巴军自个儿乖乖的出来受死。徐成笑着说原来你我都是幌子，到时候咱们在屁股后头追杀，杨安将军在前面堵截，邓羌将军又趁势拿下涪城，足够巴军喝一壶。
没过多久，涪城方向果然传来了大队人马开拔的响动，徐成拍拍王颌的肩膀说兄弟你先带人在这儿盯着，我回去调动大军。王颌点点头，他本以为对手只会派出一支精兵突围，没想到出城的巴军越来越多，竟不下两万人！王颌一颗心悬了起来，他和徐成手头不过七千步骑，还要分出一部分留守西川大道——想到这儿，王颌立刻派人去让徐成把所有人马都带来！
大队巴军在夜色的掩护下开始沿着涪水往南进发，甚至连一名斥候都没有派出。王颌没有动，他要等徐成的人马到来，他们的任务只是尾随，把突围的巴军逼进套子里去！
一队一队巴军在脚下开过，王颌默默数着，直到最后一队巴军走完，他才松了口气——足足两万人，留在涪城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而已。
“呼！”徐成窜到王颌身边，低声道：“全都带来了，什么时候动手？”
王颌想了想，道：“先跟着，他们什么时候转弯离开涪水，我们就什么动手！”
长夜漫漫，两支人马就这样一前一后悄无声息的行进在涪水西岸，它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横向一里远的距离。巴军一直沿江而行，丝毫没有转弯的迹象，巴军没有船，不可能渡江前去安汉，难道他们是想沿着涪水一路南下从背后直捣巴郡？一层细汗蒙上了王颌额角。
就在这时，徐成拍了他一下，说斥候回报，巴军转向往南去了！王颌一下清醒过来，看来巴军的目标不是巴郡，只不过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巴军究竟往哪儿去，还需要继续观察。
离开涪水河谷后，巴军突然从东南折向西南，前哨人马笔直往龙泉山的方向前进。毛璩与张重并肩而行，他总觉得今晚的张重有些异样，说不清是亢奋还是别的情绪，倒像是一个兴冲冲赶去收债的财主，满眼都是贪婪的神色。毛璩还觉得，不仅是张重，今晚上整个气氛就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对劲，似乎有种东西正在前方等待巴军的到来。
巴军沿着龙泉山快速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后，很快来到了位于龙泉山脉北部的沱水河谷口。张重下令全军在沱水北岸休息片刻。毛璩喊住张重，问他大军究竟是要往哪儿去，张重颇为神秘的一笑，说现在西川秦军主力都在北边围困涪城，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毛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张重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巴军今晚的目标，是成都！
沱水潺潺，巴军没有渡江，而是沿着江北折向西进入了位于龙泉山腹地的沱水河谷。河谷两岸山势连绵，河谷前方夜色凄迷，毛璩突然生出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开始后悔劝说张重突围，难道世事的发展真是人力所难以掌控的吗？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徒劳无功吗？毛璩想起了与谯纵的那次长谈，很多事情，还是他这一介商人看得透彻。
二十里长的沱水河谷很快走完一半，出河谷往西北不远就是成都，张重的心情很明显的畅快起来，可凝聚在毛璩心头的不安也随之越来越重——如果秦军在此时堵住前后两个谷口，同时派兵掩杀，那么此间的两万巴军都将再无生还之机。
“我张重就是死，也要把成都打下来一回！”一个声音在张重脑海里回荡着，另一阵更加猛烈的嘈杂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有大队人马正从巴军背后杀到！
骑兵涉水、步兵在岸，王颌与徐成的两支人马跟了巴军半夜，终于在最适合的地方发起了攻击！就在张重喝令后卫人马结阵抗击的时候，河谷西口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早已埋伏在龙泉山两侧的秦军在李维的率领下一下击溃了走在最前面的巴军前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荒乱、没有退缩，斗志昂扬，唯有死战方能得活，张重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大将之风，拍马一鞭就带着大队人马往西边的谷口冲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王颌长枪一甩，挑翻两名挡在马前的巴军，回头冲徐成大声喊道，“老徐，这儿交给你了，我带人去追张重！”不等徐成答话，便带着大队骑兵追了上去。
西面，李维的阻击战打得很辛苦，他面对的是上万名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的巴军战士，而他手上只有三千人马，当初根本没有料到前来偷袭成都的竟是巴军主力！
李维一手长刀一手皮盾激战在阻击的第一线，这儿离河谷西口还有三里，他的身边已经躺下了十几个扑上来的敌人，后面的巴军还在源源不断的往上冲，很快，这支负责坚守第一线的千人队就在汹涌的大潮下开始摇摇欲坠。短短一柱香的时间里，近两千具尸体堆积在了河谷岸边，李维见队伍伤亡已经过半，便果断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第二道防线位于第一道防线以西一里外，负责坚守的也是一支千人队，加上从东面撤下来的近五百人马，阻击的阵形便显得相当厚实。李维将一千五百人分成三队，一队厮杀、一队掩护、一队休息，交替轮换。没过多久，巴军大潮就冲到了第二道防线前。
“杀！”河水飞溅，张重率亲卫骑兵冲在了最前面，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十几名骑士轰然坠马，被牢牢钉在河滩上。李维大喝一声“起！”，前排的刀盾手便用长盾组成一条钢铁长墙；上百枝长矛狰狞的躲在盾阵后，随时准备刺杀冲过来的战马；两翼的弩箭手也继续着一轮一轮密集的�